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扣额呼宫神》 第1章 《扣额呼宫神》作者:TGIF

文案:一个辛勤修炼数千年的老树精临飞升被挖了树根,决定千里寻仇。结果仇人已经病得快死了,家里还乱成一锅粥,处处受人诽谤议论,叫他都看不下去。于是,寻仇的变成心灵导师,快死的最终长命百岁。这是一个经过不太艰辛的过程最终修成正果的故事。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喆,姬疏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郑国都城外等待盘查入城的队伍,实在太长了。满载的货车首尾相接,布衣的文士成群结队,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城门的士兵翻了个白眼。 没完没了的商人游士。 这样多的人,社稷里管治安的延林卫肯定也不得片刻休息。 没办法,都是上头的规定。 你们还不知道吗?公子喆已经被贬出国都了!兄弟们的松快日子不远了。 队伍里的商人游士也在躁动,他们急不可耐地要进入繁荣的郑都。 郑都市集聚四方商贾、纳天下财富,据说走在街上都能踩着金子! 郑都的鹿鸣馆乃公子喆所建,其间门客三千,世有大才者具向往之! 那燕国的揽雀楼呢? 人群寻声一看嗬,好一张沟壑丛生疤痕狞狰的脸,忒骇人也。 揽雀楼?连先世子岫都倒台了,揽雀楼还能好到哪儿去?早就被世子良败干净啦! 疤脸摸摸脸上的疤,不说话了。 疤脸回到自己的货车队,坐上车辕翘起腿:阿青。 侍女走过来。 你去问问,郑公子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郑公子喆,君夫人次子,深得国君宠爱。郑国积极的改革派,建鹿鸣馆招揽天下人才,礼贤下士、贤名远扬。因生不足月而先天有疾,国君求遍天下名医,得昆山名士生不易。生不易善方术,谏以昆山神木建宅邸,神木聚万物灵气、寿与天齐,住进此宅邸可得神木庇佑,长命百岁。国君大喜,赐宅邸于都城西郊泮山。岁余,宅邸得建,公子喆出国都。 市集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远道而来的商队正在卸货,游士们向市南的鹿鸣馆走去,一路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市南的鹿鸣馆,由嵌着绿松石的牌匾打头,累着几重楼阁,翠竹作篱笆、清泉馆中流,倚靠石山有绿树掩映的小亭,攀上楼阁能俯瞰郑都的全景。楼阁大堂常闻高谈阔论之声;馆中经库总有秉烛夜读之人。其景色之美、气势之盛,郑都无两。 鹿鸣馆是公子喆一手建成,属于私产,但它大门敞开欢迎四方做客,连疤脸这样面目可怕之人入内闲逛也没有受到盘问。 疤脸走出馆内的经库,又走过清泉石山,最后走进楼阁大堂。鹿鸣馆的盛况令他无话可说。大堂里聚着许多人,居中搭了台子,此时正有人在台上发言地有优劣、人有壮弱,各地租税不均本就容易滋生龃龉。公子喆的主张没有错!丈量土地、统一税制势在必行...... 都是改革派的门客,鹿鸣馆与揽雀楼讨论的话题也没什么不同。疤脸隐在人群中听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今天的日头的确很烈,但比起城外焦急等待的队伍,薛太傅的心情十分舒畅。因为薛太傅已经上了年纪,烈日烤在他身上只能令他感到温暖适宜。并且因为没有人敢让太傅焦急等待。太傅乘坐彩绘雕漆的服车,挂上他薛氏的木牌,即使过皋门入宫城也没有侍卫阻拦。 主殿边上的承明台是国君经常接见臣子的地方,或者说是因为国君喜欢待在那儿所以臣子也不得不到那里去见他。承明台有百级阶梯,门窗大开纱帐高挂的时候,四方通透,高可览尽宫城。年老的臣子都不愿意上承明台,幸好薛太傅还有坐轿辇的特权,但当他终于上去后被高处的凉风一吹,一个激灵过去心情就阴晦了。 国君坐在四方通透的高台中央,设了热汤鲜果正等着他。 寺人搀着薛太傅走过去与国君见礼。热汤氤氲的雾气里,国君端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薛卿,辛苦了。 薛太傅呷下一口汤,热气顺着喉咙暖进肺腑,此时并不是很想开口说话。国君怎么想,薛太傅从来不考虑。郑国的薛子与庸叔子,奉天子之命监守郑国,地位极高,可与郑君平等对话。 国君侧身向承明台大敞的远景望去,淡淡道:寡人先前同薛卿所说的决议,薛卿以为如何? 宗见乃夏朝天子,是一国之礼仪大事。今君上欲遣大公子宗见天子,即是令大公子执郑国国礼。可郑国除却公子序,还有一位公子喆,公子序虽为长子,声望却不及其弟。敢问君上,何以遣序而非喆? 声望?这种东西,等他回来不就有了? 薛太傅意外:君上的意思,是决定请立大公子为世子了? 国君笑出声来:薛卿,难道你要向我推荐阿喆? 薛太傅与公子喆不和,满朝皆知。薛太傅不喜公子喆的改革措施,朝堂之上都曾直接呛声。国君从前疼爱二公子,常常有所回护,后来不知为何二公子又突然失宠,被逐出国都,连朝也不让上了。 薛太傅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老臣还不清楚么?公子喆与君上您从来就不是同心戮力,这些年他那些愚蠢幼稚的改革烂摊子不都是君上帮着收拾的吗。公子喆不如其兄远矣。 国君看着承明台的远景笑了笑。承明台是宫城里最高的建筑,国君的目光越过宫墙,能看见鹿鸣馆影影绰绰的高楼,翻过城郭,还能看见青山模糊的影子那就是国都依凭的高山,是西郊泮山,公子喆如今的居住之地。 国君在泮山阳面的山腰处为小儿子修了一座楼,挨着山腰的一眼泉,泉水流出山壁飞漱而下,崖上生着零星白色的花。那座楼靠山壁修建,是七层十三檐式的高楼,公子喆亲书匾额与山齐。因为是由神木建成,为祈求长寿,顶楼还设了祭坛。当初掘神木、建高楼,都是国君亲自督工,建成后却一次也没来过,比宫里的小疾臣还不如。 佩剑的侍从拎着书简上楼时,侍女正守在门前小疾臣在里间为郑喆诊脉。 还没结束吗? 侍女还没反应,郑喆的声音已经从里间传出进来。声音不大,听上去有点中气不足。 白衣高帽的小疾臣跪坐在席上收纳针石,微微抬头:脏气衰竭、精元不足是公子自小的毛病了,只靠药物调理是不足够的,公子自己也要劳逸适宜、心平气和,平日里要注意保养。 小疾臣背上医箱,朝对席稍一倾身:这次就加黄芪党参煎汤服用。 对席那位慢悠悠一抬手,拢上施针时褪下的半边衣领,泛着淡淡青色的苍白肌肤隐在素白锦衣之下,秀致的眉眼闲闲一抬:听见了吗,若黛。 门外的侍女应下。 临走了,小疾臣又摇摇头道:依臣愚见,什么昆山神木可佑人长命百岁,那方士也是信口雌黄。公子住进来好几个月了,身体是一点没见好转。君上倒好,为那神木选个风水宝地,把公子选出了国都,这样远的路程,反倒不利于公子治病了! 头顶木椽传来咔擦一声响,正压在小疾臣说话的尾音上,仿佛在表达抗议。郑喆抬头看一眼,示意若黛领了小疾臣离开。 侍从走进,将书简放在郑喆手边。小几上还煨着小炉煮药,苦涩的气味弥漫满室,侍从便顺势又跪坐下来,盛了碗药和书简放在一起。郑喆的手指有些细瘦,指节稍微突出,执起书简时显出隐晦的脆弱。侍卫安静地跪坐着等他细细看完,皱起眉头,发话:这是什么? 那侍卫面容憨厚,说话也中规中矩:今日有人到鹿鸣馆,给记室先生递了这份书简,请求公子过目。 什么人?留了什么话? 什么话也没留,也没有表明身份。不过记室先生已经查出,此人是从燕国来的商人,姓吕名缜,来郑都做生意,目前在市东落脚。 只有这些?瘦白的指肚摩挲药碗边缘。 侍卫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目前就是这样,还要更多的信息,恐怕就要寻访同行的其他商队或者派人前往燕国。不过,还有一个就是,这人相貌可怖,脸上有数道狰狞伤疤。 这点信息叫人无话可说,郑喆一声咳嗽,端起药碗凑到嘴边那药足够苦,从舌尖顺着喉咙涩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种药在小几上熬着是当汤喝的,从小苦到大。 原燕国世子吕岫座下第一谋臣,竟然隐姓埋名混入鹿鸣馆? 指节敲着书简微微泛青,郑喆面色平淡,静坐思索。 有趣有趣,势必得查个清楚明白。 只是找谁来查呢? 他在与山齐住了数月,原本怄着一口气谁也不想搭理,这时拿到这封书简才发现,想找谁也找不着了。原来是谁也不来搭理他。 心口突兀剧痛,他咳出一口血。 侍卫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他的脊背,大喊大叫着找人来。 小疾臣的话犹在耳旁,要心平气和自我疏解。 郑喆看着洒落在书简上零星的血点,心想,连疾医都看出来了。鲜血的红与书简的青,对比得分外惊心。 第2章 泮山的清晨静谧而美丽,山间有淡薄的晨雾,飞瀑潺潺的水声清脆入耳。郑喆独自坐在与山齐开阔的平台上,头发也没束一副闲散模样,披着衣裳盯着下方澄蓝的湖面出神,手边放着昨天的书简和今天的药。 高楼的风穿堂而过吹了郑喆一个激灵,让他想起了鹿鸣馆的楼台。郑喆建鹿鸣馆的时候,还不知道上高台对他而言是件这样辛苦的事,他将半边身子靠在扶拦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一边摆手拒绝身边焦急的侍从们,那时候还在想,父君从不召他上承明台,大约是舍不得他受苦罢。 鹿鸣馆与承明台,郑都唯二的高楼。郑喆站在鹿鸣馆最高的楼顶,一眼就能望见官城里那座巍峨的高台。他常觉得,有人也正坐在承明台里向他望来,有时是国君,有时是兄长。国君的目光锐利如刀,兄长的目光磅礴如岳,他就在楼顶摇摇欲坠。 郑喆端起药碗,皱起眉头:若黛? 侍女从门外进来。 今天的药呢? 已经盛给公子了。 他把空碗拿给若黛看。 若黛睁大眼睛:但是......奴确实......公子您已经喝了吗? 郑喆看着她不说话,复又叹口气:再去盛一碗来。 喝没喝过他自己还不知道吗?真是奇了。郑喆放下空碗,手移到一侧的书简上――绳编已经解开了...... 是不是他解开的他自己还不知道吗?郑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朱漆的栏杆――最近楼里怪事很多,空掉的药碗解开的绳编、莫名其妙嘎吱作响的椽梁、四处散落的文案――凭栏上出现一双赤舄,黑色的衣角绣着精致的山字纹,视线再往上,又全都消失了。 还有这个,郑喆抬手按按眉心,常在自己眼前忽隐忽现的虚幻人影。 昨日那个佩剑的侍卫端着药碗走进来跪坐在他身侧。 生不易先生已经到了。 生不易,方术大能,与山齐的建造者。 郑喆终于系上外袍、束起发冠,开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收拾出一副人样。 生不易这人,来历成谜。某一日游历到郑国,适逢郑喆大病国君悬赏天下名医,凭借护魂之术救了郑喆一命,被国君拜为客卿。国君十分信任生不易,为了一个空口无凭的昆山神木,愿意出动军队进山发掘。但昆山神木究竟有何神奇之处,连发掘的军队都说不清楚。它扎根群山之间、混在密林深处,外表平平无奇,当生不易抱着罗盘兴奋地手舞足蹈时,军士们杵在它盘虬的根节之间面面相觑。 郑喆住进与山齐的时候就没抱什么希望,几个月过去,小疾臣依然是泮山都城两头跑。然而最近的怪事太多,这时把生不易请过来,代表他心中也起了疑惑。 布衣道袍的老人轻飘飘走进来,郑喆同他见礼。 这是郑喆第二次见到生不易,老人清矍挺拔、目光如炬,尽管一张脸皱巴巴的十分衰老,精神头却很好:公子所求臣已得知,不过是山中精怪作祟。臣有一劾鬼符箓,持此符箓则神鬼莫近,可解公子烦忧。生不易从袖里掏出一个木牌递过来,远山替郑喆收下,木牌上鲜红的鬼画符叫他抽了抽嘴角,有点嫌弃。 先生认为是山中精怪作祟? 偌大一个泮山,只公子一人居住,有精怪扰人再寻常不过。 郑喆谦虚地问他:可是,与山齐本就是神木所建,神木聚天地灵气,还不能防住山里那些小小精怪吗? 生不易捋捋胡子,笑出了声:臣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有话直说无妨。神木的确有树灵,但花草树木之流空有灵性没有血性,除非有另有灵物附着,否则都是修不成精怪的......说到这里,他看了郑喆一眼,郑喆也正看着他,温温和和的。 公子问臣神木之灵,其实也是想问为何所谓的延年益寿收效甚微吧。其实借神木延年益寿之法并非臣开创,早在前朝就有人想到了,那是前朝文王的太子姬疏。 姬疏与郑喆的情形很像,自小体弱多病,医师断言活不过而立之年。文王很早便广招名医能士,却回天乏术。朝政劳瘁,太子疏便一心修行五行之术,在古籍中寻找救命之法。后来不知从何处得到昆山神木的消息,树本有灵,自古就不乏借古树的灵气修行者,但借来颐养身心的,太子疏确是第一人。他上书文王自请去昆山隐居,自那以后便消失在世间,了无踪迹。 臣也是因为知道此事,才上昆山一试。虽找到了神木,却没有发现太子疏的旧日住处,也不知他最终成功与否。如果太子疏能借用神木之力,没道理公子您就不能。 亓文王太子姬疏?郑喆皱眉。 生不易有点惭愧:姬疏此人天赋异禀,或许他知道该如何医治公子的病。 与山齐也不行? 行不行,公子心中不是已有论断了吗?只能是臣的方法有误,也许当初是通过别的方式使神木发挥了作用。究竟怎样才能延年益寿,只有当事人清楚。 第2章 郑喆从前不信鬼神,远山从小跟着他,很受他的影响。但生不易的话真真假假,他确实治不好郑喆的病,姬疏或许是唯一的希望。郑喆亲自将生不易送出山道,远山偷偷瞄一眼主子依旧平静的神色,心里有点忐忑。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山路边生着兰草,清香舒畅心肺,郑喆慢悠悠地往回走,随口提点了侍卫一句。 远山挠挠头:公子,生不易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您要找到姬疏吗?虽然是方术大能,几百年过去了,姬疏还活着吗?此时又在何处呢?远山十分替主子忧心。 他们沿着青山石径,看见与山齐飞出树林的一檐屋角,脊兽昂扬地蹲在檐角上。郑喆没有回答远山。做一个健康长寿的人,那是从前的愿望。 进门的时候,郑喆将劾鬼符挂在门廊上,远山跟着他上楼。郑喆虽然远离朝堂但仍有实职,平时处理公务都是远山传信。这个点一般会吩咐远山给鹿鸣馆的记室带话,尤其是昨天记室还送来了一封很受重视的书简。 郑喆一边嘱咐远山一边推开门:让文记室把馆里一个叫郁良夫的人的资料给......声音戛然而止山风透窗而过,黑服鼓起,衣缘茜红的山字纹旗帜一般展开,那是前朝王室的纹饰。赤舄黑服的男子扬起手中书简,对郑喆和目瞪口呆的远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都城的东门巷,夹宫城与社稷之间,向南是闹市烟火,向北是宫墙朝堂。这个位置很好,闹中取静大隐于市,最重要的是离宫城很近,国君的近臣都住在这里。郑喆那间宅邸最初便计划修在东门巷,彼时东门巷里住着大人物还很高兴可以沾沾神木的仙气。最近水的楼台是郑喆的兄长、国君长子郑序,他俩原本就是对门。 郑国的两位公子,关系不算亲密,府邸挨得如此近互相也没串过几次门儿,是以今日郑喆前来拜访,着实叫阖府上下吃了一惊。郑喆与郑序在正堂议事,门外守着持刀的侍卫。郑大公子序,领中军上将军职,国君特批府兵持刀乘马。刀兵守门,那是闭门谢客擅闯者斩的意思。 正堂的门闭了一下午终于开了,当先走出来一人,身材魁梧、体貌威严,脸廓如刀削般锋利,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这就是大公子郑序。刀兵在他身侧听令,大公子眼中气势很盛。 备马,准备进宫。 公子出门,当乘彩绘服车。大公子出门,当乘烈马良驹。一路啼声滚若雷霆,直入雉门无人敢拦。 国君在承明台等他,郑序剑履上台。 国君依旧在煮汤,闲闲地眺望远景:元生所来何为? 郑序在他面前坐下,青铜剑敲击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元生已将父君派我宗见天子一事,告知喆弟了。 国君猝不及防被挡住视线,笑笑:那又如何? 喆弟请求与我同行。 ...... 国君垂下目光盯着沸腾的汤面:从前不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是关于昆山神木的。郑序道。 国君抬起头来看他。 那方士今日告诉喆弟,使用昆山神木延年益寿的方法只有前朝亓文王太子姬疏知晓。前朝的文书记录又只有王都窦窖存有,喆弟得知我不日将要北上,特地请求同行。 昆山神木?国君有点意外,此事过去已久,寡人都险些忘了。若是为了这事,他该亲自来求寡人。 郑序正色道:父君先前将喆弟贬出都城,喆弟无颜面见父君,故托元生代为转达。 行了,国君神色略有缓和,他那身体从小寡人也没少操心,真能找到根治的办法也好。不过你要记住,郑国宗见的使臣,是你。子寿即便要跟着去,也是不能留名的。 元生知道了,元生替喆弟多谢父君。还有一事,元生心中有些疑惑,想请教父君。前几年燕国的动荡,父君可清楚? 两年前,因世子岫颁布废除大夫封地,分与耕农所有的政令,燕国贵族联名上书燕君处死世子吕岫及其座下门客,都城血流成河。之后又废除了吕岫制定的诸多改革政令,改革牵涉甚广、工程浩大,一时间民怨载道。 你问这个作甚? 郑序看着国君,眼里闪过一道光:有一个人,元生想请父君调查一番...... 第3章 文记室今日有些慌张,自从公子喆搬离都城,鹿鸣馆的谋士就丧失了纪律性,以前进馆还知道走侧门(正门那是留给主人家的),如今一个个全从正门进出,道路拥挤车马难过。 哎,哎!记室先生的文弱身躯艰难挡在众人跟前,今日不能走正门啊诸位!还请移步啊! 鹿鸣馆的谋士来自天南海北,无不身负大才,颇有些恃才傲物记室此言何意?公子喆礼聘我等为郑国出力,虽无官职也是白衣卿相,怎么连正门也走不得了吗! 记室先生满头大汗:非也非也!实乃今日公子视察鹿鸣馆,诸位拥塞正门,让公子如何进馆啊! 这时,道路上传来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公子喆的车驾到了。 记室急急迎上去。远山下马撩起车帘,一只手伸出来扶住窗门。手腕清瘦,肤色像黑夜里的雪,是经久不见天日的白。 是公子吧,记室心想。 车里那人露出一截衣角,玄黑矜贵的锦缎,有捻金的绣边。 咦?记室一愣。 那人走下马车。俗世的阳光刺得他抬袖挡了挡,脸色苍白眼眸浓黑,仿佛白日里行走的鬼,俊秀而妖异。他朝门庭若市的鹿鸣馆看去,眉眼间兴致盎然。 这人是谁?记室在脑中徒劳无功地检索郑都贵人们的面孔,一边又机敏地作揖叫着大人金安 车里又下来一人,白衣宽袍气质温和,是郑喆。 有劳先生等候。郑喆照常问候一句。 鹿鸣馆堵门的谋士们一见是他,便扑蜜一般蜂拥而至,个个都有说不完的主张和见解,刹时人声鼎沸。 座下门客三千,郑喆不能记住所有人,文记室是他的另一个脑袋。 这位是徐先生,上月提出了化整为零的新军制。 久仰久仰。 这位是皋阳子,两天前才来到郑都,之前游历列国环辙天下,见识广博。 幸会幸会。 这位是、这位是、这位是......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护住郑喆辟开一条进馆的通道,记室落后一步打算跟在郑喆身后,却见郑喆也稍停了停,让那个黑衣的男子走在前头。那人也不推辞,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谋士们密密麻麻的人头一边当先走着,脚步声有些清脆,像是木舄踏在石板上。 文记室眼珠一转,知道是个贵人了。 文记室是郑喆的属官,负责打点鹿鸣馆的一切事务,他将郑喆同那黑衣男子请进日常办公的书房。一进到屋内,黑衣男子周身阴冷的气息仿佛更甚,但白得没有人气的脸上依然带着点笑,背着手轻飘飘在屋里转悠打量,一股冷气就在书房四处游弋,叫记室背上冒出冷汗不敢多看一眼。 郑喆按住记室的手臂,温声道:这位是喆府上的客人,乃当世方术大师,因初到郑都,想来鹿鸣馆逛逛,便与喆同行。先生今日对喆说的话,也可一并对大师说。复又转头对那男子道:喆今日尚有事务处理,招待不周还请大师见谅。 那男子摆摆手浑不在意:可以呀,你做你的罢。 郑喆便问记室:那日托先生找的记录,可找着了? 记室指指书案上一卷竹简道:都在这了。 这么少?郑喆皱眉。 此人身世来历极其简单,原本就是燕国人,出身市井,后来进揽雀楼做了燕国先世子岫的门客。世子岫倒台后,他就从燕国逃走,拜到鹿鸣馆了。 也罢,郑喆吩咐,你去将此人叫来,有几句话嘱咐他。 记室应了一声,退出去。 那男子悠悠踱步过去,盘膝坐在书案前翻看起书简来,嘴里还不闲着:有趣有趣,这人还挺老实的。看了一会儿见郑喆没理他,就抬起头笑眯眯道:喂,你和燕国那个吕岫是什么关系?你俩干的事情都差不多嘛,他是你老师吗? 郑喆叹口气:太子殿下,这些闲事您也要管吗? 讲来听听又不费神,再说我都同意帮你治病了,这点趣闻轶事还不能劳烦你给我讲讲?姬疏托腮看着他,浓黑的眼里兴致很高。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郑喆就气。不请自来在他府中潜了大半个月,天天弄出些奇怪的动静,搞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还特意请生不易驱邪。自报家门称愿意帮郑喆治病,问他为何能活这么长,答曰借了神木灵力已成半仙,问他如何能借神力,又答曰活得太久记不住了。不仅毫无帮助还每天蹭吃蹭喝蹭八卦,叫人汗颜。 郑喆黑着脸不说话。姬疏兀自笑笑:我那师兄.....就是你们那位客卿生不易,不是告诉你这世间只有我一人能医治你么?做什么摆张黑脸给我看?你只要想办法帮我进到窦窖,看见从前的文书记录,指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生不易竟是他师兄,郑喆着实吃了一惊。 先生没同我提过这事...... 姬疏眨眨眼:可能因为关系不大好吧,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长什么样都记不分明了。 书房的门开了,记室领着一人进来。 那人高高瘦瘦,一身粗布素衣,年过不惑,面上有些风霜,给郑喆俯身请安。 先生请坐,对着座下门客,郑喆和颜悦色,郁先生来我鹿鸣馆已两年有余了吧? 回主君,不到两年。 不到两年的时间,先生就提出了举贤与能、分家服役这些改革措施,实在是为我郑国做出了巨大贡献啊。 郑喆的语气很是感概,郁良夫愕然抬头。 听说先生是燕国人? 自从进门就一直很沉静的谋士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出现一丝裂缝:臣自从叛逃后就不算燕国人了,加入鹿鸣馆后更是一心为主君谋划,连家人也不曾联系过。臣一片诚心,请主君明鉴! 郑喆更感慨了,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吓着别人了,继续和颜悦色地说:先生莫要慌张,先生为喆尽心尽力,喆绝非薄情寡义之人。这些年先生竟连家人也未曾联系,当年叛逃燕国想必也有许多隐情吧。 郁良夫沉默片刻,道:臣当年,曾经加入过世子吕岫的揽雀楼。吕岫改革过激惹怒燕国众贵族被群起攻之,他座下的门客也被殃及池鱼,臣被逼无奈,不得已才背井离乡。 和文书上的记录一模一样。 郑喆关切道:先生被逼无奈背井离乡,在郑国可有思乡情切之时? 越说越不对劲,郁良夫硬着头皮应了声有,脸都皱起来了。 郑喆欣慰道:先生可知仲夏宗见天子在即?郑国在王都以南,宗见必然会经过北边的燕国。喆因为一些私事已求得国军许可随行北上,念及先生思乡情切,不知先生可愿与喆同行?路过燕国也好回家见见亲人。 被迫离乡是郑喆逼问出来的,思乡情切也是他逼着承认的。郁良夫默了默,向他道谢,算是同意了郑喆的安排。 记室将他们送出鹿鸣馆,郑喆临行前吩咐:劳烦先生替我盯着郁良夫,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远山将郑喆扶上马车,姬疏早就舒舒服服靠在车里的软垫上了,玄黑的袍袖散开来,满车厢都是来自深山的凉气 姬疏盯着郑喆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分裂?第一眼见你我就看出来了。 郑喆靠在他对面歇了口气:什么话?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鲜活的表情,模仿郑喆柔和的语气说着夸张的话:劳烦先生替我杀了那人,脑袋挂城门上就好了,多谢。姬疏两手一摊:是不是挺分裂的? 姬疏这人很有些神通,隐身移形都不在话下,不知为何一定要跟着郑喆,请都请不走。饶是郑喆教养良好,此时也不是很想搭理他。车里备了小炉煮汤药,郑喆倒了一碗,姬疏闻着那苦味皱了皱眉,没说话了,像在想什么事情。 马车向城外走,经过喧闹的集市。都城的贵人很少有到集市来的,黄门巷外守着各家暗卫,隔开了城南城北两个世界。但郑喆在市南建了鹿鸣馆,常常往集市跑,是城北的异类。数月不回都城,回来一趟却不去城北,城北还住着血亲和发小。郑喆保持面无表情强迫自己想想别的事那个燕国行商吕缜给他送来一份大礼,令他不得不对邀请郁良夫一起去燕国,假如燕国前几年的动荡真有内情,郁良夫会告诉他些什么,在燕国又能发现什么...... 姬疏闲不住,总想套他的话:喂,这件事你为什么不上报国君?听说你是被国君逐出都城的,为什么?父子反目吗?谋权篡位吗? 郑喆抬手将空药碗砸向姬疏,陶碗砸在车壁上碎成四瓣,尖锐的声响吓了姬疏一跳,郑喆冷冷地看着他。 马车停下,远山扣了扣前窗。 没事,继续走。郑喆揉揉眉心。 呃,远山的声音迟疑一瞬,回公子,是前面来了一辆车,我们正在错道。 正如郑喆所知道的,乘服车的贵人们很少会来集市。 谁家的车? 是客卿先生。 郑国只有一个客卿,方士生不易。 郑喆看着姬疏露出一个冷冷的笑:生不易是你的师兄? 万万年没有人间气的姬疏抖了抖。 郑喆撩开帘子下车,车厢里平白生出一股气流吹动他的衣角,郑喆回头一看,姬疏已经不见了。 逃得倒快。 街上确实是生不易的马车。客卿不在三公之列,按例只能乘竹蓬栈车,但他救了郑喆一命,国君特赐夏缦服车,朱漆花纹气派非常,然而堵在市集里也是寸步难行。 生不易也正探出车窗查看,瞧见郑喆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连忙下车。生不易没有侍从,只有两个小徒弟搀着他,老脸上正待堆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被姬疏折腾得没了心情的郑喆已经单刀直入了:先生,您之前提起的亓文王太子姬疏,听说是您的师弟? 第3章 生不易一愣,表情登时就不对了:这......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就是承认的意思了。姬疏是前朝中兴时期的太子,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生不易是他的师兄,原来还是个更老的怪物。郑喆从前不信鬼神,现在有点头昏脑胀。 师兄弟之间,互相都不联系吗? 这个问题生不易一定不愿回答,但方术本就是奇门异术,如果不将个中缘由讲清楚,郑喆恐怕很难信任他。既然说来话长,只好长话短说,生不易言简意赅道:我和师父从前游历到亓朝王都时,太子疏也和公子您一般得了脏气衰竭、气血两空的不治之症。我师父救了他,太子就拜在我师父门下学艺,成了我的师弟。但自从师父走后我俩就不再来往,他当年究竟用何种方法治好了绝症,我也不清楚细节。我与他都已是方外之人,寿数天定,数百年过去,公子到底是从何处得知这层关系的? 从你师弟那儿。 生不易:...... 但你师弟也忘记他当年怎么救的自己了。 生不易:...... 他建议我到王都窦窖里查他当年留下的记录。国君已允我随宗见队伍北行,郑喆说,离开与山齐,对我的身体会有什么影响吗? 待在与山齐对您的身体也没什么影响啊,这回生不易接话倒挺快,说完才发现不对,尴尬地移了下视线,赶紧换话题,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那师弟真的能忘记?我劝公子不如从他身上下手,也好过千里迢迢跑到王都去呀。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又补充道:我那师弟消失了几百年,此时骤然出现,臣心中颇有些疑问。他现在人在哪儿?公子可否引臣去见见? 郑喆对生不易笑笑:他见我来找你,已经跑了。 生不易:......这种无言以对的感觉,生不易还年轻那会儿可太熟悉了,所以他和姬疏一直都不对付。 姬疏自称随神木隐居,因为神木被挖到郑都,才会找来与山齐。理由很正常,本领很高强,可以来无影去无踪,让随时都有暗卫保护的郑喆非常没有安全感。 郑喆露出平日温和待人的神情来,生不易暗道不好请教先生,方士的本领高深莫测,隐身移形手到擒来,但与山齐毕竟是喆的私邸,先生可有什么办法限制这种油滑手段呢? 第4章 通常,远山是整个与山齐起得最早的人,寅时二刻走出大门,泮山的一切都尚在沉睡。值夜的护卫会突然从房檐上倒挂下来和他打招呼,其实是为了吓唬他,大多数时候守夜实在是件寂寞的事。郑喆府上的侍卫、婢女和远山的关系都挺好,最好的那个是侍卫头领赵四,假如轮到他值夜,他就会在远山走出与山齐的时候扔石子儿叫住他。远山出门是要寻个开阔地方练晨功,赵四想和他一起去,这是擅离职守,被叫起来提前换班的小侍卫内心无比怨念。 远山并非府里的下人,他其实算郑喆的半个属官,但他跟着赵四习武想做个护卫,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赵四抱着剑跟着他,嘴里叼根草叶说话都含糊不清:今天教你一招青龙摆尾怎么样?只要尾巴甩得好,前后敌人全打倒! 远山练了大半年,身上已经有了厚实的肌肉轮廓,麦色的面孔也显得硬气,他冲赵四笑了笑,右颊露出个酒窝来:师父很靠谱,教什么都没问题。 赵四玩笑道:教徒弟当然没问题,只要别教出个师父来抢了我的位置。看来我得常去公子跟前露露脸,才好保住饭碗。他说完这句话,看见远山侧过头严肃地盯着他:这件事不能和公子说,听到没有?公子最近操心的很多,别去烦他。 赵四默了默:习武而已,不算大事。 远山说:不是大事,怕公子想太多。 你想从他身边退下来当个侍卫,他心里能好受吗? 远山是郑喆奶娘的儿子,得了国君恩赐作郑喆的伴读,从小就跟在他身边。 远山不说话。他们找了一块草地晨练,深山的空气沁凉沁凉,湿润而清新。远山倒是精神十足,赵四蹲在岩石上直打哈欠。晨光破晓后,他们返回与山齐。 在门口遇见姬疏,他还是一身黑衣,正立在廊下打量生不易给的劾鬼符。 赵四在他背后悄悄捣了远山一肘子:这人到底是谁啊?从前天起就一直跟着咱们公子。 请来的方术大师。远山面无表情。 别啊,赵四压低声音,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方士能穿这么好的衣服?玄者为尊,衣边还捻了金线,可不是个贵人么?他来的时候就你和公子待在一起,你还能不清楚? 远山继续面无表情,只是嘴角略微抽搐,情绪复杂到无法解读。 姬疏转过身来,双手笼在衣袖里,冲他们露出一个斯文的微笑:听见了哦。 卯时,若黛煎好了早晨的第一副药,送到郑喆书房。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外栏旁看风景,嘴里含了颗蜜枣。 若黛放下药跪在他身边:朱砂腌的枣子,公子一天不要吃太多。若黛是君夫人为他□□的医女,二十个女孩里独独选了这一个,平日里时常管着他。 药苦。郑喆慢吞吞地嚼着枣肉。 若黛把药端给他,守在旁边,远山这时推门进来,带来了今天的公文。 郑喆被苦得闭了闭眼:怎么这么晚? 遇见上仙了,问我要生不易先生的劾鬼符。 那张劾鬼符驱邪避神,原来正是姬疏无法在与山齐内继续潜藏的原因。亏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郑喆要给气笑了。 招招手示意远山把东西搬过来。 最上面放的是西南荣成的琐事,那是郑喆的封地,由属官负责打理。偶尔有需要他决定的事,写封回信加盖官印封泥即可。这之后是各地的变法事宜,都是经过公卿贵族肆意歪曲后的政令,特地交给郑喆执行,像是故意恶心他他原本上书国君请求设立试用考核的官制,以去除官场世袭罔替的积弊,薛太傅极力反对,国君改成了设立督察辅佐官。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像是国君拿来哄小儿子的玩物。 最后是朝堂上关于最近租税改制的讨论,照例只有姜洲这些从小和郑喆混一块儿的支持他,他的血亲兄长郑序照例保持沉默,薛太傅照例将他抨击得一无是处。 薛太傅一把年纪,政事上没什么作为,全长口才去了,仅看看呈上来的简写版就气得郑喆扔了书简统一租税是乱化之行?他可老糊涂了吧!。远山见惯不怪,正要给他放回去,一只手已经先他一步捡起来了不是设了有司专察课税吗?你急什么?姬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很不见外地翻看起书简。 若黛很有眼色地退下去。 太子殿下,您现在看的可是一国机密啊。郑喆说,尽管看上去并没有拿回来的意图。 姬疏耸耸肩,挪到他身边坐下:行吧,我来教教你。 郑喆看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从法度上统一租税和设立有司课税有什么区别? 原本就有课税官,这样做不过多此一举,和敷衍有什么区别? 新的课税官能取代原来的课税官吗? 当然不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副手罢了。 丈量土地、统一租税,你除了想清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世族公卿,狼狈为奸的课税官算不算? 郑喆顿了顿,回答他:算。但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副手能做什么? 那就要看你在这个位置上放什么人了。 放什么人都不行。只有权力才能制约权力,但权力只会包庇权力。 郑国还有谁比国君更有权吗? 姬疏的眼睛原本黑沉沉的,但此刻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仿佛这具早该腐朽的身体里终于有了生命。 国君把权力放给你,你就是郑国最大的权。 郑喆受到触动,但面上什么也没显露:他不支持我,从来都不。 光彩暗淡下去,姬疏又耸耸肩,起身打算离开了。 殿下,郑喆没有回头,叫了他一声,谢了。 身后传来关门声。 郑喆抬手按按眉心,姬疏的那些话让他心中有奇异的跃动。远山还在他身后等着听令。把北上的行李收拾收拾,没别的事了。 远山告退。他离开书房时,黑衣的身影正朝木梯口走,远山急行几步追上去:大师!大师留步! 姬疏靠在墙上笼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等这个憨直的小侍卫。 殿下,走得近了,远山又换了个称呼,别看我们公子平时在外面挺温和,其实私底下脾气不算好......这不是什么好话,远山说完有点心虚。 姬疏笑道:看出来了。 我们公子离开都城后,从前那些人都不来拜访了,公子现在很多事都没个商量的人,他挠挠头,神情有些紧张,虽然刚才公子没说,但做属下的能看出来公子其实很愿意听殿下说这些。殿下您要是愿意......他偷偷瞄一眼姬疏的脸色,可以常和公子说说话吗? 姬疏问他:那你之前见我为什么没有好脸色?门廊上那块木牌也不愿意给我。 远山哑然:啊?这......您鬼鬼祟祟藏在我们公子府里,谁能给您好脸色,居然还需要问吗?远山汗颜。 远山!有人在木梯下方喊他。远山伸头一看,赵四在楼下冲他招手。等他再回头,姬疏已经离开了,大概是去了原来祭坛所在的阁楼那里现在已经属于姬疏了。 结果什么也没说清楚。远山耷拉着脑袋下楼,赵四见他这副样子,照他脑门儿来了一下:搞什么啊你! 给郑喆送热汤的小侍女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了一眼。 我全听见了!公子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给公子知道了一准儿要怪你多嘴!赵四责怪他。赵四知道远山是怎么想的,但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别管我了。远山有点气馁,没打算和赵四说话,抬脚就走。 上哪儿去!赵四叫他。 远山留给他一个背影:收拾行李! 傍晚时分,泮山的山道上被夕阳拉出一个跳跃的影子,那道影子跃出天边,是一个人骑马向与山齐奔来。那马身姿矫健、骑手盔甲着身,是军旅中人。 郑喆坐在楼里俯视山道,来人勒马门前。 即使看不见脸,郑喆也知道他是谁司马家的大儿子,都城延林卫的首领姜虞。郑序宗见天子,国君派了姜虞负责他的安全。但姜虞是镇守都城的大将,国之利器不可示人。谁都没看出来,国君最喜欢的、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其实是郑序。 这几天姜虞应该在和郑序商量北行的具体事宜,这时候来到与山齐,应该是临行前郑序有话要嘱咐他。 家仆给气宇轩昂的将军打开门,将军摆出拒绝的手势,只好从楼里出来一个人。这个人,郑喆也知道是谁。远山。 其实派姜虞护送郑序是有道理的。姜虞和郑序就像远山和他,都是国君指的。他俩从小玩到大,姜虞陪着郑序习武从军,比郑喆更像郑序的亲人。 那匹马大概是从军营里拉出来的军马,远山站直了都比它矮半个头。小侍卫艰难地仰着头和将军交流。 郑喆看着楼下的黑影,嘴里突然涌上苦味。他从果盘里捻起一个蜜枣慢慢嚼着。 生不易也很苦恼,自从昨天得知他那位常年隐世的师弟竟然来到郑都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个小徒弟在打扫院子,他坐在窗下喝热汤,汤里煮了枸杞大枣有股甜香,他毕竟年纪大了。尽管是深谙护魂固魄之术、可以协调阴阳五行的方术大能,活个三四百岁没问题,但想要寿与天齐那就太夸张了。得到他师父的道行才行。他的师父四海云游、环辙天下,比小徒弟还要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当年带着十来岁的他,才在亓朝王都定居过一段时间。 初夏绿意盎然的树枝横在园窗前,庭燎的灯火扑在窗楹古朴精致的雕花上,恰到好处的景致。生不易却心不在焉,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对他而言,从前指的就是和师父一起度过的时光,师父走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单一无趣,没有怀念的价值。 他和师父初到亓王都,太子就病倒在床上了。师父被请去给太子护魂,天子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因为房间里点了静心安神的沉香,他觉得有点闷就出去等。那时大概也是初夏的时节,院里的银杏枝头缀满青黄色的球花,下人们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来往,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呢?他想。他见过那个太子,脸色青白得已经没有生气了。 内室里鸦雀无声,没有半分动静。他见那些守门的士兵满脸克制的好奇,心里不由好笑。只有半吊子的方士才会呼天喊地地施法,他的师父是何等真仙,动动手指连入了鬼门关的魂都能拉回来。这样一想,他心里也有些好奇,那个太子真的能救回来吗? 他溜达到内室的窗下,透过镂花的窗格朝里看。师父的一截手腕搭在太子额头上,太子灰败的面孔似乎闪过一层光,他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细看,太子睁开了眼。 沉香飘渺的烟雾萦绕而上,他站在烟雾后,不小心对上了太子的视线。他从没见过这样纯黑的眼眸,那道视线从地府投来,带着森然的寒气注视着窗外的人间。眼里有将死之人对生无与伦比的执拗。 生不易喝了口热汤,甜香盈满唇齿。天色已经暗得庭燎不足以点亮内室了。两个徒弟还没回来,他只好自己去点大烛。他起身,记忆里的目光就在他身后,生不易惊得后退一步,后腰抵上桌案一阵锥心刺痛。 好久不见呀,师兄。姬疏对他笑道。 第5章 这恐怕将是一次见不得光的谈话。院里的大烛最终也没有点起来,灯火昏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徒弟们不知去了哪里没有来给内室添柴荆。大概是被那家伙放倒了,生不易心想。 姬疏坐在阴影里,捧着热腾腾的枸杞大枣汤,指尖烫出一点菲薄的红。他年轻的面容依旧很好看,像釉彩华贵的瓷,美丽而冰冷,倨傲又惫懒。 第4章 一晃数百年过去了,你是一点没变。生不易慨叹,我当年可比你足足小六岁,如今也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了。说出去谁能相信你竟比我年纪更大。 姬疏稍微低头去看杯里沉浮的枸杞,声音淡淡的:是吗?师兄你原来比我小啊。 虽然从来没特意提过,但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从前不是经常那小子那小子的称呼我吗? 姬疏当年怕是连师兄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把生不易当书童一样呼来唤去,搞得生不易对他意见很大。奈何师父也没拿他当徒弟看,伙同姬疏一起使唤他,每当他做端茶倒水、清洁打扫的杂活时,两位大爷就凑在一起研究各类古籍文献。他在后院削桃木片削到手掌磨起血泡,这两位就悠哉游哉一边喝汤吃果一边拿朱砂在桃木片上鬼画符做研究,有时灵感来了还会拉他来试验。生不易如今这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靠近额角的地方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就是姬疏当年画的桃木片炸的,若非师父眼疾手快,这道痕能一直拉到眼皮上去。 师父毕竟养育了他十几年,当下还是有点惭愧。姬疏大爷可不管那么多,他堂堂一朝太子还从来用不着顾虑别人的感受。生不易流了满脸的鲜血,他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一抬上眼睑,语气懒洋洋地说声抱歉,很够意思了。师父要带他去处理伤口,姬疏可不乐意,那块桃木片虽然闯了祸但好歹也是太子殿下凭自己本事刻出来的第一块有灵气的符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怎么能叫生不易扫了兴致。姬疏有天赋,师父很喜欢他,生不易只好自己一个人跟着侍女走。从那以后,生不易和姬疏就没再看对眼过。 几百年了,师兄你还能记得这些事? 生不易叹息道:记得啊,再过多久都能记得。我和师父也就只有短短几十年的记忆,忘不了。 姬疏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师父去哪了? 生不易愣住:你不知道? 像是没料到生不易会反问他,姬疏忽地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知道? 但是师父当年是和你一起离开的......难道你们俩后来分开了吗? 忘记了。 生不易:...... 姬疏面色坦然:这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们这些老头子成天把陈年旧事挂在嘴边。 很好,这才是当年熟悉的语气。 生不易深感不对劲:不对啊,你忘记的也太多了吧!你不记得当年神树的秘法,不记得我比你年轻,甚至还不记得师父去了哪里。你这哪是时间长了记不得,你这得是换了个脑子吧! 师兄,姬疏诚恳道,你随便出去拉个人问问,也没人相信你比我年轻啊。 生不易面无表情,得,他也就剩这张嘴了。 内室一时间鸦雀无声,一杯汤端得快凉了,姬疏才说:可能真的换了个脑子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和郑二说我是因为病得厉害才寻到神木,又因为神木长命百岁,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得的什么病,遑论治病的方法。在深山里住了几百年,差点以为自己生来就在山里放养长大,好赖还能记得我有家有亲人,父亲大概很威严、母亲很慈和,算是有爹生有娘养的人。他看了生不易一眼又补充道:还有厉害的师父和师兄。 别别别,你师兄还不如你厉害。生不易谦虚道。 客气客气,这个我还是记得的。 那你还记得你母后一点也不慈和吗?她很讨厌你。 姬疏:......至于吗?你师弟已经很可怜了。 生不易的阅历很丰富,但这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搞不清楚,有可能是因为与世隔绝百年单纯遗忘了人世种种,也有可能是他那被胡子遮掩住的嘴角露出一个努力克制却又十分明显的弧度:难道是你和师父当年搞了什么方术试验,不小心伤了脑子? 不管是因为什么,姬疏今晚找他是另有其事。郑喆请求随同宗见,或许也有调查郁良夫的意思在里面,但起初确实是因为姬疏说窦窖的文书记载能帮他记起秘法,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忘得一干二净,恐怕还得要生不易帮忙。 回皋京吧,师兄。 郑喆一直认为自己脾气很好很温和,他自小在君夫人膝下长大,习的是温厚待人之道,尽管远山他们偶有腹诽,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公子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和气有礼。然而临行的早晨,当郑喆在郊外的十里长亭见到生不易的那一刻,他的眉头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成了倒八字,被他瞪着的姬疏两手一摊、表情很无辜:都一个人多一份力嘛,我也是替你考虑呀。 郑喆懒得搭理他,对生不易道:先生愿意为喆远行,喆感激不尽。只是此次北上,不瞒先生,做主的都是我那兄长,喆厚颜随行,国君心中恐已有不满。若是因为喆的缘故再添人员,怕是就要惹恼朝中某些人了。先生您看...... 生不易却不以为意:公子请放心吧,臣只是挂名客卿,从来四海云游居无定所,早已向国君请辞离开郑都了。此行是臣自己想一睹王都风采,借了郑国的东风而已。 他将话说到这份上,郑喆只好承了好意。一行人进长亭等候郑序的队伍。 郑喆对生不易说的,正是他心中所虑。国君想借宗见为郑序立威,他却要在此时搅局,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疑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削弱自己在宗见队伍中的存在感。因此,他自己贴身的仆从都只带了若黛和远山两个,几个暗卫只能暗中跟着,尽量避免在队伍中露脸。生不易带着两个徒弟随行,让他有点苦恼。他一声不响地坐着,姬疏和生不易便也没有话说,那两个小徒弟不过十来岁的光景,亭里压抑的气氛令他们手足无措,唯唯诺诺地僵在角落。远山在亭外马车旁守着,郑喆身边只有若黛。若黛是个好姑娘,虽然对郑喆而言大部分时候都很严厉。她将两个小徒弟带出亭子,让他们在外边同远山待一处,终于自在了些。 事儿毕竟是姬疏找的,他还是开口先挑了个话头,尽管音调漫不经心,有种爱接不接的意思:你那门客怎么样了,不是派人在监视他吗? 回了家,去了薛府。应该快到了。郑喆道。郁良夫是他的门客,薛太傅是他的政敌,郁良夫临行前乔装拜访了薛太傅。原本带他北上是为了调查燕国改制动荡背后的阴险,现在看来这人身上值得调查的事还有很多。 但郑喆的心思暂时还没有给郁良夫挤出一席之地。这座长亭设在一处小山坡上,四周都是开阔的草地,视线可以触到很远的城墙垛,郑喆就望着城墙的方向。他在等待宗见队伍的马蹄激起的浩大烟尘。 今晨原本没有必要那么早起身,郑序的队伍在出城之前还得有欢送仪式。太阳从城墙的方向升上高空,郑喆的眼睛一阵刺痛。就是这样灼眼,他想,这就是兄长的光芒。 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自己与哥哥的不同了。郑喆生不足月身体很弱,被药石长久地困在宫殿里,君夫人疼爱他,走到哪里都有侍女陪护,按时起居吃药,不得奔走跳跃。郑序却被国君扔到延林卫的军营里,成日和军旅莽夫厮混,十一二岁的少年养出一身匪气。君夫人怜他甚少有机会外出,又与哥哥不熟络,有一日带他到军营里视察操练。 君夫人的坐辇围了重重纱帐,帐里有鲜果糕点侍女奉汤,君夫人和司宫、女史饮汤谈笑,倒像来军营郊游似的。小郑喆扒着帘子往外瞧持戟士兵喊声震天,战马踏起的尘埃遮天蔽日,空气里有泥土和汗水的气味,这对他来说很新鲜。君夫人既笑话他又可怜他,让远山陪他出去瞧瞧。远山那个时候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小郑喆知道哥哥在哪里哥哥在靶场射箭,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哥哥在的地方,因为哥哥箭射得好,夸赞他的人很多。他拉着小远山跑过去,两个小孩衣着华贵又是从君夫人帐里跑出来的,士兵们都很好奇。围观的士兵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小郑喆看见了哥哥。郑序那时候肤色黝黑,个头已经蹿得很高,穿着一身戎装身姿劲挺,几乎不能用小字来形容。郑序正张开弓,专注地凝视着箭靶靶上已经有一支箭了,不再纤细的手臂上隆起一个弧度,郑序拉了满弓。 了不起!这可是六钧重弓啊!身边又士兵赞叹。 一道寒光闪过,那箭飞了出去,将靶上那只羽箭劈成两半。 好!围观的人群鼓掌。 好!小郑喆也跟着鼓掌。 声音在一众糙汉中显得太过稚嫩,郑序看见了他,很疑惑:哪里来的小孩子? 我是阿喆,哥哥,我和母后来......他想说和母后一起来探望哥哥,但郑序那时的表情一定突然变得很可怕,叫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序当然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只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他,一时竟没认出来。这个时候的郑序大概才表现出年幼的一面,小郑序用最严厉的声音问他的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军营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小郑喆傻眼了,母后从未说过哥哥脾气不好,他弱弱道:哥哥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士兵们大概搞清楚了这是郑国大公子在教训二公子,周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插嘴。 我能来是因为我能拉开最重的弓、射出最好的箭!小郑序把重弓恶狠狠地推到弟弟面前,你能吗?! 小郑喆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哥哥打了个哆嗦。小远山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挡在小郑喆身前,憋着一口气对小郑序说:大公子,二公子身体不好,您不能这样对他! 小郑序都不屑搭理小远山。从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和小郑序一般的身高,穿着甲胄一副骑兵装扮,像刚从马上下来,还微微喘着气。那人问小郑序:干什么干什么,发这么大火?又转过头来看了眼地上的小郑喆,哦,二公子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年幼,小远山这才看清头盔里的面容,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和郑序站在一处,看小郑喆的眼神居高临下,小远山很生气:大公子您不能这样欺负人! 那个少年说:两位公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当然不是问句。 小远山更生气了:那你又算什么! 我算什么?那少年轻蔑一笑,你听好了。我是国君亲封世袭上卿、大司马家嫡子、现任延林卫百夫长姜虞!我在的地方是未来属于我的军队,我在自己的军队里说话,谁敢阻拦! 人群里,有个士兵吹了声口哨。小远山愣了,他知道姜虞这个名字,只是从前天真地以为和他一样不过是公子的伴读,他没想过姜虞会有这样显赫的身份。 小郑序冷冷地对弟弟说:听说你身体不好,以后还是少来军营这种地方,省的母后担心。说罢,转身就要和小姜虞离开。 小郑喆在他身后喊:我会拉开弓的!只要给我时间,我也能射箭! 小郑序微微侧头,给了弟弟极尽嘲讽的一眼:你以为谁会在原地等你吗? 没有人会等你,你要比所有人都更早动身。远处传来恢弘沉蕴的号角声,城墙的方向烟尘铺天盖地,宫车马蹄,雷霆乍惊。郑国宗见队伍浩浩汤汤而来。 郑喆起身走下山丘,那里有一辆竹蓬栈车等待着他。他即将乘坐那辆车,加入郑国声势浩大、庄严贵重的队伍中去。 第6章 早上郑喆启程时,赵四没有跟在队伍里,他领了命到都城里去接郁良夫。一进城门,就被拥塞的人群堵得寸步难行,赵四只好下马挪动。这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盛况,不是为了一睹宗见仪仗又是为了什么呢? 郁良夫住在集市里的客居巷,最近的道路就是径直穿过拥挤的北街,赵四攥着马缰看着眼前连跟头发丝都挤不进的人缝,心里有点绝望。集市里的客居巷原是为行商临时歇脚所设,各路商队来往龙蛇混杂,连大司徒也没有准确的人员统计。郁良夫放着鹿鸣馆不住,却跑来客居巷,着实耐人寻味。 街道上的人声鼎沸,百姓对凑凑这种一年一度的热闹抱有很大的兴趣。 去年送行的时候还有巫神开道!今年怎么没见着啊? 你不知道?听说今年是公子序领的队伍,不爱搞这套! 哎哟,这怎么行呢!出门在外全靠神明庇佑,没有巫神祈福,路上必然多有艰难! 公子序不信鬼神! 这是什么话!那前年给公子喆挖神木的时候,还是公子序带的队伍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俩兄弟那可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公子序能见着公子喆的好?那神木要真有用,公子序能一把火给他烧喽! 赵四扯着马嚼从人群背后挤过去,撇撇嘴。一群见识没有头发长的人,真他妈闲扯淡。 甲胄相击的声音从宫城方向一路奔来,是延林卫来清道了。赵四终于拐进了巷子。巷子里很空,人都走光了,他翻身上马,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客居巷很深,羊肠似的七拐八绕,通道里还停着很多商队的货车,有几户还敞着门院有人在里面活动,大概是别国来的商人,没有去凑郑国的热闹。他经过一扇门时,有两个人背着行囊从屋里出来,一个魁梧壮硕一个瘦瘦高高。高大魁梧的那个一身肌肉厚实,身形瘦削的那个步伐很有些章法,赵四多看了几眼,觉得恐怕是两个武者。 郁良夫住在客居巷的最深处,赵四下马敲门,还没叩到第二下门就开了。眉毛耷拉神情阴鸷的中年人郁郁地问他:怎么这么晚?宗见的仪仗队都要出发了。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北街上传来雄浑的号角声。 郁良夫提了一个竹箱立在门口,大概等了有一段时间。 赵四说:街上人太多,行走艰难,先生久等了。 郁良夫说:仪仗队已起行,我们势必要落在队伍后面。公子派你来接我,难道没有提醒你这一点? 赵四心道,跟你客气客气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他脸上堆起微笑对郁良夫说:先生请上马,咱们抓紧时间还能抢在仪仗队前面。 郁良夫没有吭声,锁上房门拎着竹箱借力翻上马鞍后座。赵四正要出发,听见郁良夫在他身后又说:不能走北街,延林卫已经清场了。 我们从街道两旁挤过去。赵四耐心道。 第5章 就是如此你才会来的这么晚。 赵四皱起眉头。 从巷口出去绕进旁边的东街,东街的第二个岔口拐进小榕道,一路直行能到南街口,南街与北街相连直抵城门。这条路线远离北街人流很少,可以抢在仪仗队前出城。 这条路线的人确实很少,他们一路畅通无阻,隔着房屋能听见北街上车马行进,宗伯宣读祝词的声音隐隐约约。他们从南街横插在仪仗队前到出了城门,一路疾行终于看见了郊外山坡上的长亭,这时宗见队伍正在他们身后追赶。长亭里空无一人,山坡下的三辆马车旁站了一群人。 郁良夫见到郑喆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毛病了,规规矩矩问了声好。 郑喆正和姬疏说话,姬疏靠着车篷听他讲,郁良夫走来时姬疏偏头看过去,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郑喆也看向郁良夫,语气一贯温和地介绍郁良夫与生不易相互认识。生不易不知道内情,只当他是郑喆看重的心腹,出门都要一路带着,对郁良夫态度很客气。赵四在郁良夫背后朝远山做了个毛病多的口型。 仪仗队的马蹄已近在耳边,领头的是姜虞,跨着高大的战马,甲胄泛着冷光,气势迫人。姜虞之后是郑序乘坐的服车,车帘掩得密实,看不见郑序的身影。服车之后是满载束帛礼器的车辆,延林卫的精英们在两旁守护。 姜虞看见他们,战马朝山坡的方向跨出一步,遥遥点了下头。一行人登上马车,赵四负责郁良夫的那辆,这位毛病很多的谋士坐进马车后撩起门帘朝仪仗队小声嘟哝了一句这个时候北上很不明智啊,简直是风口浪尖百害无利。赵四驾着马车驶进风口浪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远山驾着郑喆的车,落后一步跟在郑序的服车旁。大公子撩开窗帘露出半张脸,礼节性地和弟弟打招呼,却发现弟弟的车里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这位是客卿先生的师弟,听闻臣弟病重,特地前来相助。郑喆说。 姬疏坐在郑喆对面,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看上去没有搭理郑序的意思。郑序收回目光,对弟弟嘱咐道:你身体不好,北上路途遥遥,自己多注意。语气平淡,说完就放下帘子。 郑喆也放下帘子,天光暗淡一瞬,车里又亮起灯光姬疏点燃了烛台。灯光从下方打在他脸上,有些过分苍白,郑喆猛然一见给吓了一跳,姬疏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怎么?不是请我审一审课税副司的名单吗? 郑喆默了默,伸手接过烛台放在几案上。角落里确实堆着几摞书简,是各地推荐的副司官人选,两人各自拿了几卷,就着昏暗的灯光审阅。由郑喆负责选定课税副司,算是国君拒绝统一租税后给小儿子的一点补偿。 看着看着,姬疏乐出了声:和正司官一个姓就算了,这位怎么还一个字辈啊,这是亲兄弟关系呢还是堂兄弟关系? 郑喆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手上的那几份,虽说没有没有这么露骨,但从属官补上的批注看来,这些人都是从原正司手底下抽调出来推荐给郑喆作样子的。 郑喆看了一会儿,冷着脸把书简扔几案上。 姬疏还在饶有兴味地翻阅,一边打趣道:二公子手底下就找不出几个像样的人了吗?您那鹿鸣馆,开着当摆件儿? 郑喆说:人选不能由我指定,我只能从二十一位乡长的推荐中挑选。乡长和封地的领主勾结,已经没有我操作的余地了。 为什么要巴结领主?国君赐的特权就在眼前,竟然还会被蝇头小利诱惑么?姬疏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郑喆,二公子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弄权。 郑喆不愧是门客三千的座主,向人请教的时候很有度量。 姬疏这一赐教,教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用一句就这样吧收尾,把书简拍在几案上,抬头看见郑喆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垂着眼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了。姬疏啧了一声,挑着眉毛看他:你怎么回事?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郑喆这才抬起头,笑笑:殿下这招有点意思,把我的人送过去让乡长和我绑在一条绳上,那些领主自然会起疑心。只要一方有疑心,另一方也会变得畏首畏尾,其中就有了可插手的罅隙。他顿了顿又说,只是...... 姬疏抱臂等着。 父君不见得想看见这样的局面...... 他不想看见这样的局面为什么要把事情交给你来做!姬疏被深深震惊了。 从前也有过,世卿子弟大多欠缺才学不能胜任官职,我曾经上书建议设立考核制,罢黜考核不合格的官员。被父君驳回后允我设立几位佐官,那次是我亲自挑的人,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架空罢了。郑喆淡淡道。他把书简堆在几案一角,打开食盒取出果盘,看上去想结束话题了。 姬疏看着他又啧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了,起身撩开门帘到车辕上和远山坐一排去了。郑喆在他身后拨了拨灯芯,光芒暗淡下来。 等到远山听见动静时,姬疏已经在他身边坐下。小侍卫看了他一眼,姬疏深深叹了口气:你家主子的心思可真别扭。 远山保持沉默。 脾气也很差。看着好像挺平易近人,心里的计较多着呢。姬疏又补充说明。远山还是没有说话,但吊起了眉梢。姬疏看了远山一眼,笑道:哟,生气了?他脾气不好不还是你同我说的么? 远山抿抿嘴,没憋住:殿下少说几句吧,我家主子就在您后头坐着呢。 我怕他听见么?姬疏说,我还就是特意说给他听的!心里计较再多有什么用,问题还能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有路不走一定要把自己困死在原地,傻子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最后几句他刻意放大音量,引得并排驾车的赵四奇异地看过来。 在他们另一侧的生不易把脑袋伸出车帘喊:师弟你积点口德吧,现在还寄人篱下呢! 姬疏浑不在意,迎着逐渐灼眼的阳光惬意地眯起眼睛。郑喆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外面风沙大,大师还是进来休息吧。平和冷静,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姬疏冲生不易眨眨眼,又钻进了车厢。 这一出发,路上便没有休息,队伍绕开城郭在郊外赶路,直到黄昏十分才抵达边境的洪城,在洪城驿歇脚。 因为地处边境,行李往来频繁,洪城驿便从城里撤出,设在了近郊。驿丞很早地领了一应人等在驿道上迎接他们,看上去十分兴奋,大概他大半官生都没见过一国公子这样的大人物。驿丞还没见过郑序,郑喆落后一步让郑序走在前头,但不知为何,进驿站时那个驿丞竟特意往郑序身后瞧了一眼,不知是再看谁,面上有一瞬闪过疑惑的神色。郑序身后,姬疏和生不易也在,捻金的黑衣扫过驿站门槛,郑喆看了姬疏一眼。 洪城驿有自己的驿田,站内的伙食都是就近取材。驿丞领了几人在驿舍休息后就去吩咐后厨准备晚餐。 站内有一方足够大的湖泊,可以泛舟游览,湖岸垂下柳枝,景色闲适。郑喆兜着书简从湖边经过时,生不易正在那儿钓鱼,对难得出门游玩还要处理公文的郑喆致以了真挚的同情。 郑喆要传递的文书,正是依照姬疏的指教,命姜洲代他从鹿鸣馆中挑选心腹送去各乡备选副司。姜洲不是他的属官,姜洲是姜虞的弟弟、大司马的二儿子,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很多事郑喆都可以信任他。 郑喆从递铺出来,迎面就撞见了姬疏。这人成日里闲得就爱到处瞎晃悠,从前在与山齐时,任何角落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哟郑二,开窍了?一贯嘲讽的语气,听得人想揍他。 殿下您亲自看我写的公文,还要亲自看我递出去吗?郑喆简直想送他个白眼。 姬疏的个子其实比郑喆要高出一点,垂眼看人时,浓黑的眸子里讽意清晰可见。郑喆一直看姬疏不顺眼,这大概是原因之一。 姬疏的手兜在衣袖里,一身黑祭服能被他穿成一派惫懒的模样。 郑喆犹豫片刻,说:殿下您这身衣服,是当年从亓王宫里带出来的吗? 姬疏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郑喆,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 玄衣祭服是国礼之尊,规格太高,走到哪里都不方便,郑喆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王都皋京。 姬疏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郑喆离开时,姬疏依旧立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最后偏头看了姬疏一眼,侧脸有些冷硬的意味,唇角抿得很直。 再次从湖边经过,生不易还披着蓑衣盘腿坐着,竹篓里装了两条指宽的鱼,正活蹦乱跳。郑喆坐过去,也席地而坐。 生不易斜斜扫过一眼,笑道:湖边湿土泥泞,二公子真是不拘小节。 弄脏衣服总比穿错衣服好。冷冷淡淡一句话。 生不易沉吟片刻:唔......二公子说的是我那师弟?湖面荡开一圈涟漪,生不易伸手拉住鱼线:怎么说呢......固然不合礼数,但方士向来有自己借力的法宝。祭服是举行国礼时天子的衣着,历代太史策命祭祀,承了祖宗魂灵之重,算是一件宝物。我那师弟从前也一朝太子,或许那件祭服就是他的法宝。鱼线一扯钓上来一条尺长的鲶鱼,生不易很高兴,手脚利落地丢进竹篓里。 郑喆没说话。方士的规矩他不懂,但人世的规矩他可太清楚了。驿丞看向姬疏的那一眼已足够警醒。 生不易又说:我师弟这么多年待在深山老林,脑子可能出了些问题,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要有什么得罪公子的地方,还要请公子多多包涵。生不易的脸被蓑衣挡着看不清,但声音里有笑意。 郑喆也笑了:看不出来脑子有问题,很多地方我还得向他请教。 生不易叹了口气:从前的事情忘记很多啦,就剩这个臭脾气这么多年也没改一改。以前作太子的时候颐指气使惯了,一向高傲得很。狄后也是从来不拿正眼瞧人,连儿子都爱搭不理,母子俩一个德行。 郑喆深感认同。他大概不知道,远山也请姬疏包涵过他的坏脾气。 生不易把竹篓朝郑喆的方向推了推:让后厨加道菜吧。 第7章 洪城驿没有能容纳下十几号人共同用餐的大驿厅,晚餐被后厨送去了不同的房间。生不易钓的鱼最终做成了汤羹,每个房间分一道。 宗见队伍只在洪城停留一晚,因为洪城在燕郑交界处,按计划第二天将在燕国驿站休息。清晨,延林卫的士兵们在驿站里来来往往做临行前的检查,姬疏一进走廊,迎面就是一个士兵一身甲胄铿锵作响、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延林卫们十分有趣,除了姜虞和郑序,基本看不见别人。 姬疏走到径深那间房门口时,若黛正托着药壶跨过门槛。苦涩的药味让姬疏皱眉。 主子,那个郁先生也太难伺候了!什么事儿都能挑毛病!还没进门,就能听见赵四在里面大着嗓门儿抱怨之前是嫌我去得晚害得他要等我,刚见面就一通冷嘲热讽,还想教我出城的路线怎么走!您说我一土生土长的郑国人能不比他清楚吗? 若黛像没听见一样,平静地给姬疏问好。郑喆的人对姬疏是上下一致的客气,若黛做得尤其好。小姑娘看着没多大年纪,却端得老成持重,典型的少说多做。 郑喆无奈地听下属抱怨,若黛盛一碗药放在他手边。 您知道吗,他还敢嫌弃驿站呢!说驿站设在城南不如设在城北,与其让燕国人穿城而过不如让本国人多走几步。还有什么郑国的驿道是四轨道,燕国是两轨道,以现在的队形进燕国必然会出问题!您说这些事儿轮得着他来操心吗?这人成天哪来那么多意见! 郑喆一边听一边捻起蜜枣放进嘴里,嚼了嚼,一口把药灌下去,拳头抵着唇角咳嗽几声,面色发白,正缓过一口气来,姬疏抢在了他前头他说的难道不对吗? 赵四一脸怒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直接冲着姬疏去了。姬疏在郑喆左首坐下,没规没矩地支起一条腿:洪城驿设在城南,燕国人要穿城而过才能抵达,大量外来人口在城内流窜,难道不会危害社稷?进入燕国的两轨道后队伍距离势必会拉大,一旦有了间隙,岂不给人偷袭的可能? 姬疏和人说话时,眉毛总是轻微向上扬起,像是有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又像是为了睁大眼睛更清楚地看见对方。 赵四说的又有什么不对吗?洪城难道没有守备,入城难道不会盘查?郑国宗见年年都要经过燕国,可有哪一年出过乱子?轮得到我们操心?郑喆说话时却没有很强的气势,平平淡淡的,语调很稳。 姬疏转过脸,黑沉沉地盯着郑喆,气氛突然有些僵硬。赵四手心捏了把冷汗,和远山交换眼色。姬疏慢条斯理地开口:原来郑国的事已经轮不上二公子操心了。 郑喆没有说话,低头摩挲药碗粗糙的边缘,指腹刮出一点轻微的沙沙声。远山心里一紧,以前有谋士惹郑喆不满时他就是这个状态,等到那人走了,抓在郑喆手里倒霉物件就会被摔在桌上、地上、墙上等任何地方碎得四分五裂。郑喆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 哎哟主子,您瞧我这张嘴都在胡说些什么啊!郁先生再有不是,我也不能和主子您抱怨呐!赵四突然情绪激昂道,都是我老赵的错,主子您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就饶我一回吧!我这离岗的时间有点久,不知道那位郁先生又有什么指示,得赶紧回去了!主子,老赵告退了啊!说完又朝远山、若黛使个眼色:你俩还不赶紧的! 若黛压根没看赵四,她早晨的任务本来就只是送碗药,这会儿当然福身告退。远山有点懵,没弄明白老赵离岗久了为什么要他赶紧的。赵四心中暗骂一句,拉着远山赶紧溜了。 房门一关上,赵四就压低嗓门对远山说:傻那儿干嘛,等着挨骂吗? 骂我?远山还是很懵,为什么要骂我? 说你傻你还来劲儿了,赵四恨不得戳他一脑门儿,看不出来主子有话要对大师说吗?你跟若黛门神似的站他两边,什么话能说得出口? 这、这确实没看出来......不是老赵你什么意思? 摸杯子呀!摸着杯子不说话就是等咱几个有点眼色赶紧溜啊! 摸杯子不是生气了要砸东西的意思吗? 第6章 你大爷的,赵四骂了一句,郁闷地用手掌搓着后脖子,你看不出来?你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真的没看出来? 远山当然看不出来,他从小就跟着郑喆,郑喆不拿他当外人,说什么都不会回避他。赵四毕竟不一样,察言观色见意就溜的事情没少做。 郑喆确实有话要对姬疏说,这话也确实有点见不得人,不但见不得远山赵四,连姬疏都见不得。他摩挲着药碗,心里有点犹豫。 这药是治你心疾的吗? 郑喆抬起头,姬疏不知什么时候用空碗给自己倒了碗药,凑在鼻尖下闻,氤氲的雾气腾绕而上,遮挡得目光含混不清。 有党参黄芪。 郑喆一愣:殿下还通医术? 姬疏尝了一口,咂咂嘴巴,把剩下的也喝完了,回味片刻才说:不清楚,忘了。这药喝着挺亲切。 之前在与山齐,殿下也喝过这药。 姬疏一手支着下颌,偏头去看窗户,好像那园窗上雕的花草小人是什么巧夺天工的作品。 郑喆心中一动:客卿先生说您从前生过病,您还记得是什么病吗?难道还真喝过? 不清楚,忘了。 一模一样的回答,侧脸因为过于苍白而显得冷淡,但是很俊秀,仰头望着窗外时,鼻梁的线条很好看。 救命的方法也一起忘了真是对不起,姬疏回头笑笑,但还有其它我能帮你的地方,对吧郑二。 郑喆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心想: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但他或许什么都明白。 直到启程,郑喆才在驿站门口见到郑序,他刚同驿丞道过别,正要登上马车,见到弟弟,点头给了个问候。 哥哥的背影被帘布挡住,郑喆的眼神很淡。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郑喆那俩小小的栈车只能搭乘两个人,若黛应当随侍以防郑喆旅途不适,但第一天郑喆有事请教姬疏,若黛便和生不易以及他的徒弟同乘一辆。在郑喆看来,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就应当是姬疏和他师兄一辆马车。 然而姬疏从他身边经过时,十分自然地说:昨天那几份名单,我再帮你参悟参悟。抬脚就往栈车走去。 郑喆脚步一顿,落在后面。正巧生不易也走出门,站定在他身边,望着师弟的方向有点感慨:真是变了,以前可不会上赶着帮别人的忙。 郑喆沉默一瞬,突然说:有时候觉得他很可怜...... 生不易看向郑喆。 哪里都待不住,整日四处晃荡,拼命在人间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但是最喜欢到我这儿来,大概因为我愿意向他请教政务,那是他真正驾轻就熟的东西......话说回来,他曾经做得很好吗? 从前谋士向他谏言,不管言辞多么激烈,都是怕他不会采纳,因为郑喆才是最终做决定的人。但是姬疏不一样,每次解释什么都好像耐着性子,如果郑喆不同意就会很暴躁。郑喆当然也很烦。 但姬疏曾经,毕竟可能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他是文王最看重的儿子,大亓的朝堂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生不易说。 郑喆登上马车时,姬疏的确点亮了烛台在看昨日那堆书简。郑喆绕过他靠着车壁坐下,有些胸闷。长途颠簸,于他大不宜。队伍起行,车壁轻微震荡,郑喆的头也跟着晃了晃,他不舒服地皱起眉。 即使闭上眼,烛火的灯影还是在黑暗里跳动,追逐着视线的焦点,怎样都避不开。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像从前的从前,他抱着比他个头还要高的巨弓,练习射箭的时候。 看着它不要躲。隔了许多年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脑后响起。 天光才刚刚冒头,但是很大很亮,也很热。汗珠顺着睫毛滚进眼里,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保持拉弓的姿势盯着箭靶,箭尖和靶心在一条直线上。 太阳和汗水让他的眼睛着了火。试着稍微移开视线,身后冷冰冰的声音就会说:又歪了。太阳很刺眼么? 他抿着嘴不说话。这不是在问他,这是为了教训他。 既然出现在你眼前,那就看着它不要躲。 一箭射出去,因为力道不足没有扎进草靶。 那道声音像是要嘲笑他,但嗤了一半又停住。再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他再来了很多次,从脊背发僵到小腿发痛。太阳渐渐离开他的视线升到头顶,这时他还有闲心想,幸好没带远山来,那小子最见不得他受苦,一准儿能在旁边哭天抢地。 他确实没有力气了,这一箭射出去,握弓的手腕顿时卸力,巨弓的下端重重砸在小腿上,他哎哟一声痛呼。 糟糕。他想。 但身后那只手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没用劲,有点安慰的意思。 他小小的胸膛里也觉出暖意,眯着眼睛很开心地笑。 郑喆的胸腔里也觉得热,热得发闷,喘不过气。 闭着眼睛神思游离让他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想松开领口,两只手却恹懒地垂着一动不动。郑喆偏了下头,呼吸稍微沉重。 车厢里出现一点轻微的动静。 有股极沁凉的气息点在他心口,堵塞胸口的闷热倏忽便散去。凉意贴着他的喉咙向上,郑喆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清明起来。他睁开眼,极近的近处,姬疏那双浓黑的眼珠看着他。 郑喆低头,抵在他颈上的正是姬疏的手。 你的状况不太好,姬疏撤了手,挪远了一点整整衣袖,神疲体倦、胸闷不舒,你自己应该清楚,这是心气衰竭。我也只能......他顿了顿,用护魂之术暂时稳住病情。 郑喆又呼出口气,才用手臂支起上身坐直,语气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那就托殿下的福,希望此去王都能找到救命的方法吧。 姬疏没有说话,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良久收回视线,回到几案前坐着继续看名单。 两人都无话可说,车厢里落针可闻。郑喆恹恹地看着烛火跳动,眼底有倦意。 仪仗队在进入燕国前的郊外停车休整了一次。 士兵们将马缰系在树上,马车里的诸位纷纷下车透气。 郑喆撩开车帘直起身时,血气直冲脑门,晕得差点没站稳。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掌心硌在肩胛骨上,隔着衣料都能感到寒凉。 骨头都支棱起来了,姬疏在他身后笑道,油尽灯枯啊,郑二。 谢字哽在喉咙里,郑喆面无表情,扶着远山的手臂下马车。 他们这时已经偏离官道,隔着一片小树林能听见络绎不绝的车轮碾过石路的声响。 姜虞和郑序在离队伍有一段距离的空地处商量事情,姜虞背对众人站立,郑序在他对面,谈话间时不时朝队伍的方向瞥一眼。 远山扶着郑喆倚靠树干坐下,十分担心地问:公子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还是请大公子停下歇息半日吧? 郑喆朝不远处两人的方向看过去,正和郑序对上眼。即使隔着距离,郑喆也能轻易读懂哥哥眼里的意味,他咳嗽几声,脊背抵上树干。 远山你啊,郑喆无奈,真的是很不懂事。 若黛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她拨开裙裾跪坐在郑喆身边,从木箱里翻出一袋针石,又拿了几叶甘草给郑喆嚼。 郑喆问:你怎么过来了? 若黛一边用针石推碾郑喆背部几处大穴,一边回答:是姬大师说公子您情况不太好。 听到这话,郑喆怔了怔,往若黛来的方向一瞧,姬疏果然同生不易在一起。师兄弟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姬疏神情有些不悦。 有脚步声靠近姜虞、郑序回到了车队。 姜虞的头盔夹在臂弯里,额发有汗湿的迹象。经过郑喆时低头致以问候:二公子也请上车吧,我们要进城了。 态度很严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从前军营里那个轻狂少年的影子了。 第8章 这次姬疏便没再同郑喆一辆。若黛扶他上车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姬疏跟在生不易身后,低头进过门窗时注意到了郑喆,便随意一笑,车厢里立时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扯着姬疏的衣领把他揪了进去。 姜虞早一步派人进城递了公牒,主道的人流已经被卫兵清理干净,司埸亲自在城门外迎接郑国的队伍。 燕国司埸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乍一看敦厚实在没什么气势,眼神儿却异常好使。仪仗队里最尊贵的两位公子甫一进入燕国地界,就让他给瞅了出来。 久仰郑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司埸对郑喆非常热情。郑喆座下门客来自天南海北,名声确实比郑序更响亮。 郑喆在郑序身后半步的位置,给了司埸恰当友好的回应。他注意到郑序身边,姜虞握剑的手有点紧。 司埸领着他们往驿站走去,路过某条巷道时,即使房檐挡住阳光巷内阴翳晦暗,那些挤在墙角衣衫褴褛的身影仍然毫无遮拦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郑序微微侧目,司埸急忙解释:这些都是北边来的流民。今年北边大旱,逃难的百姓不在少数,我们这种边境小城实在接济不过来。 燕都闹旱灾了?郑序问。 司埸竖起一只食指朝天,小声道:最北的北边。 郑序郑喆俱是一愣。这些流民滞留在燕国境内,郑国竟没有得到消息。 燕国与王室接壤,每年朝觐期要接待各路诸侯,境内的驿站都颇具规模,哪怕是这种边陲小城,也有能容纳数百人的驿厅。司埸在驿厅里设宴接待他们,席间颇热情地同郑序聊燕郑两国的风俗。但郑喆注意到司埸的余光总是朝郁良夫的方向瞥。 他这位门客,一路上行事低调,基本上只存在在赵四的抱怨中,此时也是低头敛眉老老实实吃东西。 郑喆可没打算放过他,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司埸大人,喆有些疑惑向您请教,这列席的诸位之中,您为何三番五次打量在下的谋士郁先生? 老实人郁良夫刚咬下一块肉,一听此言连忙囫囵一口吞下去,抬起一张茫然无知的脸。 司埸面色尴尬,含混不清地说:失礼失礼,实在是看二公子这位谋士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郑喆心想,来得真快啊。再看郑序,兀自垂眼享用饭食,一点情绪都没外露。 司埸问:敢问这位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贾潜的人? 郁良夫的眼神还是有点茫然:这......在下从未耳闻。 司埸于是赶忙打圆场,想中断这个话题。 大人口中的贾潜,又是什么人呢?看上去没什么兴趣的郑序突然问。 司埸一愣,旋即叹了口气:贾先生是个才子啊,从前在揽雀楼声名很盛,可惜天妒英才死于非命。话已至此又不愿多说,提筷张罗大家继续用餐。 郁良夫也没吭声,回归了老实吃东西的状态,只是这次换成他时不时抬头瞄一眼郑喆,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似乎只是单纯在观察主君的脸色。 赵四一直不喜欢郁良夫。从前郑喆去鹿鸣馆时他也会跟着,和远山不过是在明在暗的关系,鹿鸣馆里受重视的谋士即使认不全也能说出个一二来,郁良夫不知算哪号人物,大概属于到馆里混吃混喝一类,连名字都没进入过郑喆的耳朵。 后来又查出私下里与薛太傅来往,这又属于挖郑喆墙角的一类。反正不管哪类都不是好东西。因此赵四甫一见到郁良夫,就觉得他面相阴鸷不是好人。 然而这会儿,赵四吊儿郎当地坐在敞着半扇窗户的窗棂上,看郁良夫颇为焦虑地在房里打转一边嘴里嘟囔不不不这事还是要告诉主君不不不行不能告诉主君主君也许早就知道了但是...... 这面相倒也不是阴鸷,只是因为脑子里想法太多,看上去有点呆而已。 自从跟着郁良夫,赵四就再也没为想法设法听壁角发过愁,心情十分难以言喻。 郁良夫在房里转悠一会儿,又跑到赵四跟前,一双眉毛已经在额心挤出道沟来:赵侍卫,主君这会儿一般在干什么呢? 赵四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郁先生,自从离开郑都,一般这会儿我只能知道您在干什么。 不行不行,郁良夫愁眉苦脸地扭头回到房间中央又开始打转,这事还是有欠考虑,不能去找主君! 得,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赵四翻着白眼给房梁上的兄弟打了个换班的手势,准备补会儿觉。等他一觉睡醒,这人估计还在转悠。 迷迷糊糊间,听见对面檐廊传来甲胄撞击的轻微声响,赵四撑开一条眼缝,看见一个延林卫正走进对面的房间。头顶瓒缨鲜红,是姜虞。赵四在偏头继续睡觉前还来得及心中暗骂一句,这什么二愣子,成天穿着盔甲到处晃悠不嫌累吗! 姜虞进门时,郑序正煮着汤等他。 他把头盔摘下来搁在几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郑序抬头看他,声音淡淡的:闹什么情绪? 姜虞黑着脸盯着微微沸腾的水面不说话,憋了会儿见郑序低头拿木勺搅汤里陈皮就是不理他,自己又憋不住了,劈手去夺木勺:还有闲情煮汤?我说你这个人没有一点危机感吗?! 木勺化作一道残影,柄端下一秒就敲在姜虞的腕骨上,痛得他咧了下嘴。 好好说话动什么手,郑序说,什么危机感? 姜虞提高嗓门儿:当然是二公子的危机感啊你个呆子!没见那个司埸招待郑喆可比招待你热情多了!这一趟到底是给谁养望的郑喆自己心里难道没数吗?我就说不该带他一路吧! 郑序的眼神变得严厉:这话也能说?怎么和都城那些老头子一个德行。 姜虞急: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要和郑喆兄弟情深?有什么主意倒是说出来啊,不能让我们瞎着急吧。郑喆现在是声名在外,要是进了王都被天子召见,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同行的事情早已请示过父君,你就别操心了。 从前没见你这么容忍过谁,姜虞郁闷道,小的时候明明也没少背地里说过郑喆的坏话...... 第7章 郑序板正的神色一松,几乎露出个笑来:记性挺好。 姜虞也笑,倏忽间又有点困惑的样子:这么一说我倒忘了,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做哥哥的样子的?君后来军营找你那次还是入朝和郑喆共事之后啊!姜虞一拍掌心,是三十二年秋猎吧,嗯?说起来真是印象深刻,以前可没看出来郑喆那小子箭术还挺好。你那个时候明明也很佩服,却非要装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呵呵呵。姜虞笑着摇摇头。 郑序舀一碗汤给他,气味甘甜。 姜虞笑完又正色道: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居室为后。你是要承郑国大任的人,绝不可因一时大意将郑国拱手让人! 汤还没放下来,直接被一个倒转送回郑序嘴边一口喝干。 白瞎了我的汤。郑序咂咂嘴,木勺扔进壶里。 那你想听什么?这些难道不是眼下顶要紧的事?我看你自己私底下也没少琢磨! 是啊我自己也没少琢磨。郑序侧身而坐,半张脸对着姜虞,肩膀稍微垮下来,脊背弓起很小的幅度。郑序的人生大半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站如松坐如钟,很少有卸了力气的姿态。行啊你说吧,我听着呢。眼睛盯着窗外,耳朵朝着姜虞,大概是虽然不待见但还是愿意听听的意思。 炉火尚且燃着,汤面浮上轻盈的气泡,室内有沸水的咕噜声。白日将近的时候,一切都很和谐。 郑喆的房里,若黛也在煮汤,只是气味很苦。 郑喆坐在榻上摆弄一块纹路鲜红的木牌,正是生不易的劾鬼符。隐藏在与山齐的姬疏就是被劾鬼符祛神辟邪的功效逼出了原形。原先挂在与山齐的门廊之下,郑喆离开郑都后就随身带着。 把玩劾鬼符似乎只是穷极无聊了随便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出发前带来的一点儿文书全看完了,天光暗淡也不适合出门游览,远山若黛在屋子里陪着他却没人敢在郑喆之前说话。 郑喆抬起头:药放那儿,你俩自去歇息。 若黛很听话,应了诺就要走。远山迟疑道:我再陪公子一会儿吧? 郑喆摇摇头,示意他也赶紧走。 这两人离开房间时,门外的脚步声有点杂。说话声清晰传进来大师?您找公子有事么? 二公子一个人在里面? 属下去通传一声。 犯不着,你俩该走走,我和二公子聊点私事。 姬疏进来时,郑喆还在垂眼看着符箓上纷繁杂乱的纹路,烛火映上细长的眼尾,额角白皙的皮肤很薄,隐隐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这玩意儿其实没那么厉害。几乎是贴着耳朵说出的一句话。 郑喆的视线离开符箓姬疏就坐在近旁的席垫上,半倾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劾鬼符箓顾名思义,是用来统帅百鬼的。驱鬼可以,但先天尊神自身包含天地本源之道,可不是小小一块木牌能够撼动的。 只能驱鬼不能祛神? 正是。 郑喆仿佛领悟了什么,上上下下将姬疏端详一番,斟酌片刻道:那殿下你被只能驱鬼的劾鬼符限制了行动,这又代表什么呢? 代表要么我其实是一只鬼,这显然不可能,姬疏无辜摊手,要么这块符就是我画的,因为蕴了我的本命精元才能对自身产生震慑。 一通鬼扯。 郑喆平静道:这就是殿下想聊的私事? 姬疏凑近,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说:不是我的私事,是你的。 ...... 郑喆叹气:已经没有更多的公务要讨教了,殿下您歇一歇吧。 是救命的私事。 一室阒寂。 有一瞬间,姬疏发现郑喆的表情有点僵硬,但面颊上很快浮现出菲薄的血红。他握拳抵住唇角咳嗽,肩膀轻微颤动,说话时声音有点哑:您想起来了么,殿下? 姬疏摇头:只有一点印象,不过可以试试。 什么意思? 姬疏问:你还记得在路上我用来扼制你病情发作的方法吗?我打算再试一试。 那不是护魂术吗? 姬疏笑:骗你的。 ...... 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当时下意识就使出来了。大概是修补精元之类的术法。你也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姬疏耸耸肩,不过很有效不是吗?虽不至于痊愈,但一路平安撑到皋京应该没有问题。 郑喆不说话,捏着劾鬼符发呆,面上浅淡的血色尽褪,重又是平日里苍白寡淡的模样。 姬疏见他一直沉默,微微眯起双眼,突然向前倾身,一手摁住郑喆的肩膀一手朝他额间覆去想太多也没用总之绝无害处...... 话音未落猝然打住。 郑喆握住姬疏前探的手腕,指骨瘦削但异常有力。两人在鼻尖相触的近处僵持,姬疏能感觉到郑喆温热的呼吸。他看见郑喆清透的眼瞳里映出自己的面容一点不耐,一点焦急。 但那双映着他的眼睛却平静得冰冷。 殿下,我以礼相待不代表您可以任意妄为。 握在他腕间的手指收得极紧,出卖了主人情绪起伏的内心。 自己都不记得的术法,怎可随意施加在他人身上? 郑喆钳制姬疏的那只手,指缝间绕着一根红绳,绳上挂着劾鬼符。正是一贯用来对付姬疏的手段。 姬疏短促地笑了声,眼珠朝劾鬼符的位置动了动,隐含某种逗趣的意味:郑二,你是一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啊。先天尊神生而蕴道,那破玩意儿哪能奈何得了我。 随着他一句话逐渐说完整,郑喆惊异地感到全身骨骼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变化。从头顶开始,一种仿佛被坚冰包裹得难以动弹的僵硬席卷全身,关节处骨骼相击,能听见身体里不断响起可怖的咯吱声,好像每一处的骨头都被人朝着有悖意志的方向掰去。 第9章 那只钳住姬疏的手就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强硬掰开压在股侧,重逾千斤。 并不算疼,但足够可怕。 这强大到足以碾压他的力量。 郑喆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姬疏用他特有的、游戏般的态度半真半假地安慰:别急别急,总归不会害你。郑喆心中腾得烧起一把火。 然而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姬疏顿了顿,手掌终于覆上郑喆的额头。他半垂着眼睑,视线停留在郑喆脸上,似乎到了此时才有些犹豫,要在郑喆已经僵硬的面颊上搜寻到一丝外露的情绪。 当然是徒劳。 总归不会害你,姬疏低声说,请相信我。 信你鬼话连篇吗?! 郑喆额角暴起青筋。 一股凉意突然打进百会穴,势头强劲地劈开灵台。郑喆的怒火猝不及防地被打断,强烈的晕眩席卷了他的意识,眼前一片白光。 这股凉意源源不绝,远非白日里替他舒筋活血的那股力道可比。凉气顺着经脉疏通到四肢,整个人仿佛被浸进了冰河里一般感到极度的寒冷。脑海被这道冰河不断冲洗,直到最后一丝热量都消耗殆尽。 郑喆面色惨白,已经失去意识。姬疏松开手时,他直接摔倒在席垫上。 姬疏扶着几案站起来,身形晃了晃。微弱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竟是和郑喆一般的惨白模样。他的皮肤本就极白,平日里也不见什么血色,一双眼又生的浓黑,此时真是犹如鬼魅,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妖异感。 他站着缓了口气,没再看郑喆,慢慢挪到房门前推门离开。 姬疏似乎有些脱力,抬脚跨过门槛成了高难度动作。他伸手扶住门楹借力,祭服的衣袖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银白色的月晕轻柔地洒在手腕上,几个乌青的指印分外醒目。 入夜后的驿站万籁俱寂,他沿着走廊缓慢前行,一边抬起手,就着月光打量腕间的指印。 看得仔细,眼里却没有情绪。 他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叩门。 很快有人来应门。 若黛看见他时被吓了一跳。 去服侍你家公子歇息吧。停一下又补充没什么大碍,别声张。 若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脸色,一时没有回话。 他看一眼地上银霜似的月光,心想,这样子倒真像一只鬼。夜里就别出来吓人了。 对若黛露出个尽量温和的笑容,姬疏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身后没有脚步声,那小丫头大概还愣着。也许是被姬疏的面无人色给吓住了,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郑喆叫她回姬疏又叫她去。 但没有关系,她总会去的。这个姑娘不仅沉稳,还很聪明。 姬疏进门时稍微闭了闭眼,光影的迅速交替让他视线模糊屋里没有一点光亮。 他反手掩上门,房间角落里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 姬疏走得慢,方向却很坚定,仿佛只要适应了房间昏暗的光线就能视明无惑。他在房间某处停下,从袖里掏出一个物什,两手相击碰撞出一星半点儿火花。房间里亮起灯光。 姬疏把火石丢在几案上,执起烛台向房间角落走去。那里放着一张榻,烛光向前,攀上一个人的衣角生不易跪坐在那张榻上,紧紧盯着姬疏。 姬疏拍拍他的肩膀。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在郑喆身上发生过的事,又在生不易身上重演了。 只不过这次是相反的过程。 禁锢松开的一瞬间,生不易就猛地揪住衣领大口吸气,衰老的气管里发出危险的哨声。 你个......你个小兔崽子!生不易一边咳嗽一边恶狠狠地控诉,你师兄我一大把年纪了,竟然用缚身术对付你师兄! 姬疏摔坐在他身边,直接仰躺在榻上闭着眼不说话。 生不易看清了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施个术法还把自己弄虚了? 空泛乏力的感觉侵袭全身,身体里的某种力量被生生抽尽。就像大树被掏空躯干只剩下皮囊,蚂蚁便成群结队钻进树心。难耐的空虚和莫名的骚动。姬疏皱起眉头。 生不易快急死了: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劝你吧,又不听!哪有自己都记不得是干什么用的术法直接往别人身上捣腾的!这下好了,二公子那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这就已经倒下一个了! 姬疏嘴唇阖动,极轻地吐出句话来:他不会有事的。 你说没事就没事?!你自己的脑子就有问题!生不易还是很生气,踹了他一脚,你白天跟我提这事儿的时候,我都快给你吓死了!拦都拦不住,做事一根筋!还给你师兄施缚身术! 看来最让生不易愤怒的其实是最后那句。 知不知道何谓敬老尊贤!能耐大就了不起,可以仗势欺人吗!简直是...... 生不易骂他的那些话,姬疏一句也没听见。耳边嗡嗡作响,头脑胀痛。大概是术法的后遗症,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破土而出,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 刻符需一气呵成、笔画连贯,你方才那一道偏了,作废重刻。 有人啧了一声。 明明是极有个性的语气词,却听不出什么不耐烦,随随便便的,浑不在意。 真像他自己。 他听见自己在问:你那个小徒弟呢?不关照他吗?指尖有一点轻微的异样,似乎那时正一边说话一边刻着什么东西。 那人的声音很清晰,大概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是正在给你干活吗?有什么问题? 真是冷淡啊。他笑。 有一段时间,那人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是带着警告的意味:别多管闲事。 他好像有点生气,立刻接了句什么。是我才懒得管还是你这人真恶劣呢......生不易滔滔不绝地在他身侧抒发对滥施术法的担忧以及不敬尊长的愤怒。 姬疏被打断了。 你大爷的! 他忿忿睁开眼睛,生不易那张老脸就凑在他跟前。 这个老家伙! 第二天早晨郑喆醒来,体会到了人生二十载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微薄的晨曦透过窗纱,仲夏院里的虫鸣清脆悦耳。廊里人来人往,前后院里偶尔有吆喝声。车队在套马,训练有素的战马发出轻微的喷鼻声。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耳朵这么好使过,只是躺在榻上静静聆听,生活就为他展开了一幅画卷。 公子?您醒了! 有人走进里间,惊喜地唤他。 娇娇俏俏的,是个小姑娘。 一偏头,看见若黛眼眶通红,眼里有严重的血丝,脸色不太好。 这是怎么了?郑喆蹙眉。 若黛抱着她的医箱跪坐在郑喆榻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昨晚大师叫奴来服侍公子歇息,没想到公子您竟然晕过去了。大师嘱咐奴不要声张,可您当时的情况太骇人了,简直没有人气。若非奴诊过您的脉象,没有查出大碍,后半夜情况又有了好转。奴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昨晚姬疏的行为历历在目。郑喆沉默片刻,问:你在这守了一整夜? 当时情形惊险,奴不敢离开半步。若黛拉着袖子一抹眼角,鼻腔发出响亮的吸气声。果真是个小姑娘。 郑喆从被子里抽出手,揉一揉她的头发昨晚刚回房她就卸了发髻,又在郑喆榻前守了一宿,还没来得及梳妆。辛苦你了。 这样一抬手,举止不似往日一般凝滞,十分灵活顺心,郑喆心里又是惊奇。示意若黛扶他起来。 若黛很不放心,一边扶他下榻一边问:奴再给您推拿一下吧。 郑喆摆手拒绝,不着鞋履在房里迈步走动,起初还有些缓慢,后来越走越快,行至窗前竟然还蹦跶了一下。 若黛一直跟着他保持虚扶的姿势,给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概以为她家主子疯了。 第8章 平常不论说话做事都慢慢悠悠的人,好像稍微急促一点都能叫他缓不过气,这会儿又走又跳的,竟连口气都没喘。开天辟地头一回面上有了红润的颜色。 郑喆抬起一只手,若黛以为他有事吩咐,急忙上前一步,结果差点没被打个正着那只手迅速向上伸直贴住耳朵,看样子只是想尝试伸展一下手臂。若黛有点懵。 紧接着又抬起另一只手伸展。 弯弯腰。 动动脖颈。 抬抬腿。 对着窗户吐出一口气,心情万分复杂。 等郑喆终于想起他的小侍女,回头叫她下去梳妆收拾一会儿准备用早餐时,若黛已经完全呆住了。 您、您这......说话咬了舌头似的结巴,精神头也太、太好了...... 郑喆却不见得十分喜悦,嘴唇抿成一条缝,半晌叹一口气:昨晚的事要守口如瓶,知道了吗? 知......啊?哦知道了。看样子小姑娘确实给惊吓得不轻,连服从命令的本能都没反应过来。 若黛退出房间时,郑喆还在窗前立着。她最后看一眼主子的身影,内心困惑不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君夫人当年挑选医女,尚在豆蔻年华的若黛就被送到郑喆身边,那时的郑喆尽管也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行事作风却极沉稳干练,若黛常年跟着他,深受其影响,几乎生出了孺慕之情。可想而知昨晚她见到郑喆面如金纸的惨状时,内心是多么恐慌。 全凭姬疏提前嘱咐了一句,若黛才忍住没有叫醒整个驿站。 在若黛心中,姬疏的角色是客卿先生的师弟,是府上新请来给公子治病的大师。医术肯定比她好,经验也肯定更老道。她探了探郑喆尚且稳健的脉象,心想,先观察一个晚上吧。 她想的不错。郑喆搞成这副模样,的确是为了配合姬疏治病。 但她也是真的没想通。究竟什么样的方法,对付沉疴痼疾竟能立竿见影? 若黛一边走在回房的路上一边想,要不要去请教一下大师呢?毕竟一直陪在公子身边的是她,也许了解了治病的奇方能更好配合治疗呢? 正想着,就见回廊尽头走来一道身影。不是姬疏又是谁? 真是经不起念叨。 远远看着姬疏走路有点晃,伸手扶了下廊柱。这一侧身将后面一人露了出来,斑驳花白的头发,是客卿先生。 生不易用指尖戳戳姬疏的脑门,似乎在说话。 姬疏摆手,十分不耐烦。 若黛默默拐了个弯绕回房间还是听公子的话守口如瓶吧。 因为昨晚的状况,郑喆早上醒得有点晚,若黛也没敢叫他。亏得边境到燕都修了直道,方便赶路,预计日落前就能抵达郑都,因此仪仗队并没有早早起行。郑喆用完早膳后,时间也还绰绰有余。 他和若黛来到前厅等候。姜虞大概在后院作行前准备燕国的车道确如郁良夫所言是两轨道,延林卫也确如郑喆所言自有相应的阵型变换。郑序大概在和司埸话别,他此行代表郑国,礼仪风范都要周全。姬疏和生不易不知在哪儿。前厅只有郁良夫早早等着。 赵四不在郁良夫身边。 但郑喆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远山也不在他身边。这两人同时消失,一般也意味着很快就会同时出现。 郁良夫向他问早,神态没有半分异样。 先生早,他今天身康体健心情好,话题很客气,回到燕国可曾近乡情怯?说起来喆还不知先生的故乡在燕国哪个地界? 在燕都,郁良夫回答,生在燕都也长在燕都,后来顺势就加入了燕都的揽雀楼。哪曾想到因此被迫离乡三载有余。语气遗憾。 听闻当年燕君赐死世子岫,揽雀楼一众谋士皆遭池鱼之灾,先生流离在外,实在是受尽颠沛之苦。郑喆陪着他感慨。 多亏主君收留,才保住臣之性命。主君的再造之恩,臣恨无所报。 郁良夫这个人很是奇特。不管话里有什么情绪,面上都很板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五官也生得缺乏特色,存在感很单薄。不论是之前在鹿鸣馆也好,后来同行北上也好,郑喆一直以为是他低调行事,现在看来,是这个人本身就没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任何特质。 时常木着脸就会让面部显得僵硬,有时一眼瞧过去还会觉得略显阴鸷晦暗。实在让人没有交流的欲望。 诚然郑喆现在心情不错,也不太愿意继续在郁良夫那儿消磨。 他谦虚应和一句,转开目光礼貌地表示结束话题。 远山和赵四在此时走进前厅。 赵四给他请了早,站回郁良夫身旁郑喆派他去贴身监视郁良夫。所谓贴身,偶尔也会承担起小厮的活计。 第10章 远山到他身后和若黛并排站着,俯身耳语:老赵说郁先生昨晚表现异常,有事情瞒着公子,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纠结要不要坦白。 郑喆看了郁良夫一眼他正在探头打量外面的天色大概是在心里琢磨启程的合理时间。这人非得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得超出掌控。 怎么没来呢? 不清楚,老赵说他后来又没再提这事了。 昨晚大家都在用过晚膳后回了房,若是突然行为异常,那只能是晚膳席间发生的事刺激了他。 还能是什么事呢? 郁良夫从檐外收回视线,发现主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开口很恳切的样子,和在鹿鸣馆里向谋士讨教问题的神情别无二致: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昨日司埸提过的贾潜?听上去倒像是才华横溢、声名显赫。先生也知道,喆素来崇敬世间大才。若是有这样一位人物,喆却从未耳闻,那可真是遗憾。不知先生可愿为喆解惑? 郁良夫明显一愣:臣从未...... 那位贾潜贾先生,司埸不是说过在揽雀楼里声名很盛吗?郑喆打断他,先生您真的从未听说过?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某根敏感神经,郁良夫的表情出现一秒松懈,似乎微妙地松了口气:臣知道这话无论如何也骗不过主君您...... 郑喆继续恳切地将他望着,等待下文。 贾潜的确是揽雀楼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曾经协助先世子岫处理过大大小小的改制事宜,是先世子的入幕之宾。他和揽雀楼里的另一位,徐怀徐先生,算得上先世子的左膀右臂。世子岫倒台后,揽雀楼被清洗,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和徐怀。臣当年得到风声出逃及时,后来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昨日司埸大人一席话,看来他是没能逃过那场动荡。 臣当年只是揽雀楼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知道司埸大人在何时何处见过臣,竟能留下印象。实在是令臣心惊肉跳。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臣毕竟上过清洗名单,是万万不敢在燕国地界上抛头露脸。请主君见谅。 郑喆哎呀一声,虚伪道:这是喆思虑不周了,没想到事情过去多年,燕国竟还在追究当年那些门客吗?那先生随我们道经燕国,岂非颇有风险? 郁良夫眉脚抽搐。他在郑国籍籍无名、行事低调,那日却突然被郑喆召见,提出带他一道去燕国。事有反常即为妖,现在又有意无意询问揽雀楼的事,分明是对燕国前几年的动荡有了兴趣。 既然根本没打算隐瞒,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把人当傻子吗? 心中不爽是一回事,做人家的幕僚还是得敬着主君,尤其是郁良夫这类对待任何事都有种强迫感的人。 主君不必忧心。说来惭愧,臣在揽雀楼一应文人才子行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在当年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臣。再说,郁良夫看上去相当困扰,像司埸大人这般好记性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臣左思右想一宿,也不记得究竟何时可能与这位司埸处在过同一场合。 郑喆笑笑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就能知道么?明明该是我一肚子问题要来审审你,你倒好,也给我撂个不知道。 这两人各怀心思,在前厅里不甚畅快地聊了一通,姑且暗通了可以继续相安无事的心意。 同行北上的余下那波人这才陆陆续续聚齐在前厅。又将是新的一天奔波。 姬疏出现的时候,郑喆确实有一瞬间的僵硬。身居高位久矣,就要求事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不然也不至于随身留着劾鬼符。但昨晚那个术法似乎很有些效果,只要不是回光返照,大约的确是得到了好处的。 这算个什么事呢?郑喆看着姬疏跟在生不易身后越走越近。 那就重过程不重结果吧。在几乎要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郑喆板着脸看向了别处。 二公子晨安,今早身体感觉如何?生不易突然出声,把郑喆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老先生一脸慈和关切,昨晚的事情恐怕他也是清楚的。 郑喆磨磨后槽牙:万幸万幸。 生不易心领神会,神情瞬间疏朗,又转头问若黛:姑娘可曾给二公子看过脉?情况可有好转? 若黛老实道:要比前几日平和。 哎呀!生不易看上去就差大笑几声了,真是恭喜二公子啦!虽说过程多有巧合,但这世间之事无巧不成书,结果得顺人意就行了嘛。您说是吧二公子? 哟,还真是心有灵犀了。 郑喆克制住上翻的眼球,瞧一瞧姬疏呵,人家压根儿没看他,正侧着身子和郑序说话呢。 眼见二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黑,生不易心道不好,恐怕自家师弟昨晚擅自作为惹出来的气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了了。连忙去寻姬疏,头才刚转到一半,余光瞥见一截衣袖迅速从视线中抽离郑喆已经拂袖而去。 这不是顾此失彼吗,生不易深深叹了口气。再去看姬疏,刚刚结束和郑序的话题。 生不易揪着衣袖把他扯过来,恨恨道:你说说你,怎么总是这样!刚才多好的机会啊,你的术法还真见了效,趁机和二公子道个歉,人家顺势就原谅你昨晚的擅作主张了。怎么跑去和大公子搭话?这不是不懂事嘛! 姬疏仍是一副疲乏的样子,玄黑祭服套在身上,好像突然就宽大了许多,懒懒道:我总是什么样啊? 总是看不清形...... ...... 生不易麻木了。突然记起这位大爷从前确实也用不着看人脸色来着。 按照郑序原来的想法,他是准备和郁良夫掰扯几句的。这位弟弟一定要带着北上的谋臣,让他也很感兴趣。然而前脚刚进前厅,还没来得及拐个方向就给人截下了另外一个弟弟带来的人,夸他好雅量。 他着实给惊着了。 这人听说是客卿先生的师弟,专门请来给郑喆诊病。但就郑序自己而言,那人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衣料华贵,样式十分庄重,一看就是贵族在某些正式场合的衣着,令他十分好奇那人的真实身份。 再是好奇,两人实际上也一句话都没说过。姬疏突然出声,令他很吃惊。 大概是撞见了刚才我和司埸的会话吧。说没想到我能镇定自若地听别国官员夸赞自己的弟弟,若是心中毫无芥蒂实在是令人敬佩,郑序告诉姜虞,问题是我和他也无甚交集,他到底什么意思,我确实不明白。 姜虞倒是很明白,一边在道旁监督延林卫列阵,一边冷笑道:还能什么意思,只要是郑喆的人,那一准儿是在刺你呢!你这个弟弟真是野心勃勃,仗着自己有那么点儿名气,还要落井下石! 郑序也笑,摇摇头没说话。 护卫仪仗队的单个士兵间距确实拉大了,但延林卫将仗剑换成执矛,防御范围也相应增加。 一行人登上马车。 姜虞扣上头盔,瓒缨随风扬起。他翻身上马,长矛前指,气势很盛: 出发! 当朝三十六个诸侯国里,正儿八经的公国只封了一个燕。天子亲封上卿,国土又与王室毗邻。在这暗流涌动的年代,燕国就是守在王室前,一面坚强忠心的盾。虽然时常受到天子敲打,但毕竟地位尊崇无匹。 直道上,每隔四五里设有一处烽垛,燕国士兵全天候执勤。因为郑国的仪仗队里有兵甲护卫,司埸还特意调了一位百夫长全程陪同,以免除不必要的盘查。 待到能遥遥望见燕都恢弘雄伟的城墙时,百年底蕴的威严气势立刻迎面压来。数列九称贵,正南城墙三座大门,已然彰显了公国气派。 濒临城墙脚下,墙垛上乌压压映出一片甲光。一道视线刺入队伍中,姜虞敏锐察觉出熟悉的沙场气息。 一个延林卫携带郑国公牒,随同燕国百夫长上了城墙。 守卫很快放行。 仪仗队进入瓮城后,姜虞自从靠近城墙就一直绷紧的神经霎时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有无数根上了弦的箭正暗中对准他们。尽管知道是无中生有,姜虞还是悄无声息地牵动战马朝郑序的马车挪近。 那道视线牢牢追随着他们,直到最后一名延林卫走出瓮城才消失。 姜虞的面孔隐在头盔里,暗暗握了把手心的冷汗。燕国的守备将士,竟有如此铁血的气势。 进了城就是燕国的社稷,因为离市集有一段距离,街上行人寥寥。当年建造燕都时,据说用的是整块的巨型花岗岩奠基,道路上看不见石板拼接的缝隙,马车行进的震荡被减到最轻。这是燕国迎接客人最好的礼物,也是展示实力最含蓄的方式。 行至道路交叉口时,一侧突然传来踏马扬鞭的迅疾声响几乎要冲撞进他们的队伍,又堪堪勒马,停在毫厘之外。 搞什么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仪仗队的行进于是被迫中止。这人语气太过嚣张,姜虞皱眉朝他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黑冠束发、革带佩玉、玄衣绛裳、趾高气昂,模样倒是生得俊俏,像哪家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你是何人?姜虞问。 哟,那贵公子反倒一愣,不认识我?不是我们自家人马吧? 姜虞眉毛一抽:我们是郑国宗见天子的队伍。车里是我们的使臣。 那人恍然:的确是到朝觐的时节了。你们是要到甲庐驿去吗? 甲庐驿是燕都城里接待来往使臣的驿馆,其规模之宏大、装潢之豪奢,素来有天下第一驿之称。 走吧,我领你们一程。那人说。 姜虞一边眉毛简直挑起半天高,困惑直白地写在脸上:阁下究竟是何人? 第9章 我吗?那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本世子就是下一任燕公啊。 ...... 在位的这位燕公,统共有五个儿子,嫡出的有俩,大的叫吕岫,小的叫吕良。按律最初立了嫡长子为世子,赐死吕岫后,就立了吕良。传闻中长子有多贤良,次子就有多骄奢。吕岫当年建揽雀楼、积极推动改制革新,虽说也遭到许多反对诋毁,但毕竟极大提高了燕国的军政实力,又为燕国建立了庞大的后备人才库,即使公卿世族看他不爽,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干。 吕良这人就是和哥哥完全相反的类型,玩物丧志、不学无术,号称燕都第一纨绔子弟,没有半分政治才能。据说当年改立世子之时,连那些对国君处死世子岫拍手称快的士大夫们都替弟弟留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 姜虞看着在前领路的世子良的背影,内心着实无语。虽说郑国没有世子,但就是平常世家的公子也没有只身一人在社稷闲晃的。都城的世族都紧挨宫城居住,自成一纬,从不与市井往来,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明笃? 有人小声在背后叫他。姜虞回头看见郑序撩起车帘露出半张脸。 他不动声色地减速,等马车上前与他并行。 我们此行只是借道燕国,到达驿馆后不要与世子良有过多接触,明白吗? 吕良和姜虞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郑序在马车里听得清清楚楚。 姜虞点头示意明白。 郑序还没放下车帘,就听见前面吕良突然问:尊使在我们燕都停留几日啊? 和姜虞交换过眼色,郑序退回车厢。 次日便要离开前往王都。姜虞回答他。 吕良侧过脸来,面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笑窝,像个好看无害的单纯少年:呀,那可真是遗憾。咱们燕都别的不说,吃喝玩乐的地方可不少,市井里听曲儿唱戏的勾栏大院,但凡去过一次都回味无穷啊。远道而来却不能体会一番,可惜可惜。 得,瞎了他的狗眼吧。分明是个流里流气的小纨绔。 姜虞替燕国叹了口气。 队伍直穿社稷而过,街上行人渐渐增多。 前方忽闻喧闹之声,一队士兵仗剑拦住百姓,人群推嚷,混乱非常。 吕良勒马,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下。 姜虞礼貌询问:世子殿下,前方这是出了何事呢?从他的位置看过去,吕良半眯着眼睛,神情似是不悦。 听见姜虞问话,吕良又一扫阴郁,没心没肺地笑道:不知道呀,本世子也刚和尊使一道过来嘛。尊使既然好奇,本世子叫人过来一问便知。说完就抬高音量从前面拦路的士兵里叫来一人。 怎么回事?白日里街道拥塞,让车马怎么同行?言辞严厉,语调却懒洋洋的。 回殿下,是那些流民,又上街闹事了。砸摊抢劫祸乱秩序,这会儿才刚刚抓住人。 姜虞看见吕良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怎么还有流民?不是叫你们赶出城去了吗?这次有点认真的意味。 身后悉悉索索传来马车帘布和衣料摩擦的声音。队伍里的那几位也坐不住了。 被叫来的士兵一脸为难:殿下,您也知道我们是直接听令于上将军。没有将军许可,即使是您的命令我们也没法听从啊。 混账东西! 一声暴呵,吕良扬起马鞭甩在那士兵脸上,头盔被打得歪向一边,外露的脖颈上迅速冒起红痕。那士兵跪倒在吕良马前。 本世子何等地位,你们上将军都要听令于我!一个小小的吩咐,你们也敢要求本世子讨一道旨意来?!谁给你们的狗胆! 第11章 任由那些刁民在城里祸乱社稷,你们上将军也掉不起这个脑袋! 这时候的吕良,与之前放肆调笑的少年模样又大相径庭,目眦欲裂、盛气凌人,叫人清楚地意识到这正是燕国那位纨绔世子把这些刁民给我逐出城去!全都逐出去! 前方围堵人群的卫兵中又跑来一人,右臂绑了条红巾,见了吕良也不下跪,抱拳拱手道:殿下恕罪,安置流民也是国君的旨意,我等不过听令行事。殿下何苦同小卒们置气。 吕良又甩起了鞭子,结结实实抽在地上激起一星半点细小的尘埃。伙同刁民拥塞街道、阻拦车马就是你们的听令行事吗?!今日若是惊扰了郑国尊使的车驾,你们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那士兵赶紧道:小的们这就清理街道,请殿下恕罪。 世子殿下是想要他们抓紧清理街道吗?世子殿下不过是找个借口趁机发作罢了,哪能轻易放过这帮以下犯上没有眼色的东西! 眼见要没完没了地对峙下去,姜虞听见身后有细微的敲击声,一回头,郑序屈指搁在车门框架上动作极轻地摇了摇头,姜虞心领神会。 世子殿下,吕良吊着一双眼睛看过来,郑国那位盔甲护身、一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孔出气、叫他看着很不爽利的领队,骑在比他的坐骑高出半个头的战马上,居高临下道,若是世子殿下尚有要事处理,就不麻烦殿下领路了。甲庐驿标志醒目,我们自去便可。 听见这话,吕良又露出一口白牙,少年气十足地笑道:尊使这是哪里的话,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再说,劳尊使绕路而行,也非我燕国待客之道呀。请稍等片刻,本世子这就叫人清出路来。对着士卒恶声恶气:还不赶紧的,要本世子请吗?!换脸之迅速,叹为观止。 那士兵立马拽着胳膊拎起地上跪着的同伴,两人跑回卫兵队。士兵们手握兵戟连成人墙,将街上的百姓推搡靠边。 车队通过人群时,几辆马车的车帘都撩起一角。那些从士兵的人墙缝隙间露出的,是他们昨日曾在边城巷道里见过的景象。 甲庐驿号称天下第一驿,虽在城中,却因占了一处山丘、围了几块绿地,夏日里绿树成荫、花满园林,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韵味。原本是燕都一甲氏望族的私宅,被朝廷征收后,又扩建了池沼游苑,养了飞鹤戏鱼,因山就水凿池植树、四时美景不一而足。当朝名士羊鹳曾畅游甲庐驿,留下了庐有甲乙,燕都居上这句脍炙人口的赞誉,也是甲庐驿从此成为天下第一驿的来由。 郑国的仪仗队行至驿楼前,苑里的千竿翠竹密密丛丛、绿意盎然。 驿站原有上厅别厅之分,因朝觐时节各国往来的队伍太多,甲庐驿就取消了这一设置,驿楼皆是独成小院,分设马厩、仓库。驿丞迎接他们时格外热情,不知是对待诸侯队伍一贯的态度,还是因为本国的世子殿下也在其间的缘故。 送到驿站后吕良就离开了。 因为郑国队伍人多势众,驿丞特意安排了一处大院,姜虞守着延林卫将束匹礼器卸进仓库。不多时,看见郑喆走出房间,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小侍卫。 两人走出回廊,那侍卫径直穿过院子朝对屋走去,郑喆在院中停了停,似乎感觉到姜虞的视线,看向仓库的方向,远远地给了个友好的微笑,走过来。姜虞眯起眼睛。 印象里,姜虞很少见到郑喆。总是在朝堂上透过人墙远远望见一个影子,永远是华服加身、锦缘厚重,腰间悬青苍玉大龙佩,头顶发冠镶五彩琉璃珠,端着架子贵气非常。他有时看着来气,觉得郑喆抢了郑序的风头,然而郑序在朝堂上着实没有什么风头可言。贯来是郑喆与士卿们唇枪舌剑风采无限,郑序只消在国君拍板后执行命令即可。 所以沉默是郑序基调,所以郑序的名声传不出军营。 姜虞替郑序不值,时常警惕着郑喆。朝堂上郑喆多少次望向郑序的眼神,连郑序本人都没有察觉,却被姜虞看见了。通常是在朝堂争辩结束后,通常带着不甘的怨气。 你有什么资格不甘心?姜虞完全不能理解。你得到了一切,元生却只能揽个替你办事的闲差。难道只有坐上最高的位置才能填满你的野心吗? 对姜虞而言,郑喆是对手、是敌人,直到北上宗见两人同行,他才突然想起,郑喆还是个病人。 从前一身绛紫华服、珠光宝气,叫人都忽略了他常年苍白病恹的脸色。大概是为了表现诚意,一路上郑喆的服饰无不素衣白裳,连贵族的佩玉冠珠也尽皆除去,这时才让人觉出他的面容竟是和衣裳一般的颜色,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眼皮也总是没精神地耷着。藏在夏季宽袍长袖下的身躯,简直消瘦得不堪一击。 连姜虞有时都看着心惊,总觉得郑喆大概撑不过漫漫长路,不知何时就会倒在路上。但郑序却从未关心过弟弟。姜虞想,元生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消极不争,心里还是有意见的。 郑喆渐渐走近,姜虞扫一眼他的面色今天倒还有点精神。 仲夏里天气炎热,姜统领总是练甲着身,不觉得气闷么? 看,又是这种假惺惺的笑。素来擅长收买人心。 护卫仪仗队本就是延林卫的职责所在,丝毫不能懈怠。 何况我身体比你好呀,你是不能体会到健康的美妙了。 一路上的护卫真是多劳姜统领费心。即使久在军队,这种事情做起来想必也会劳心劳力吧。郑喆感慨。 姜虞板着脸: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如此。 摆明了懒得和你说话,连郑喆都一时间噎住了。 你是不觉得,倒搞得我挺气闷了。郑喆简直忍不住想翻个白眼要不是看你总盯着我,你以为我想腆着脸皮搭话? 好在远山这时过来了,身后跟着郁良夫和赵四。 郑喆立马和姜虞道别,表示难得来一趟燕都,准备出门游览一番,姜统领不得擅离职守,真是可惜可惜。 眼见郑喆又拿他假惺惺的笑去对付郁良夫,姜虞面无表情:怎么和燕国世子一个德行,你们这些作弟弟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临出院门正巧生不易和姬疏也从房里出来。准确地说,姬疏是被生不易拉出来的。 二公子,巧啊,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老先生像拉风筝线一样扯着不甘不愿的师弟,问道。 郑喆瞥一眼姬疏这人又在看别的地方,分明有些不愉快。正要去社稷里转转呢,听闻燕都也是商市繁华之地,出门一趟当然要增广见闻。 生不易立刻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提出加入游城的队列。 游城当然是假,郑喆此行是特地冲着揽雀楼去的,只不过这一行人中除了他没人知道而已。 他们沿着小道朝驿站门口走去,但有点诡异的沉默。 郁良夫当然不属于插嘴找存在感那类,其实生不易和郑喆的共同话题也不多,更多时候都是靠郑喆娴熟地活跃气氛。而郑喆此时的心思显然在别的地方作为这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大家显然都在跟着他的节奏走路。 他稍微放慢速度,整个队伍都在龟速前进。 若是他干脆停下来,一行六人就全挤在狭窄的道路上。 想着和他隔了四个人,遥遥缀在后面的姬疏,郑喆心里很犯愁。 赵四也很愁,作为郑喆身边最精的一个,有时候只要郑喆抬抬眉毛他就能知道主子想干什么。然而这会儿,被主子时不时悄悄扫过来的余光盯得寒毛迭起了半天,赵四也没明白郑喆是个什么意思。 有话要嘱咐他叫他上去?可远山就在旁边啊,再说也用不着这么神神秘秘吧? 提醒他注意盯着郁先生?可他明明一直盯着啊,什么时候疏忽了? 难道是主子要带郁先生做的事其实不方便客卿先生和大师跟着,这是在暗示他不动声色地支开这两位?那您一开始同意人家跟着是为什么啊!赵四简直要疯了。 眼见着郑喆又是一个眼风扫过来,赵四都替他家主子眼疼。小路上出现一个弯道,郑喆的目光有些许偏移。 赵四一愣,不是看我的呀?再顺着偏移的方向看过去哟,大师你好啊。 赵四瞬间明悟了。再看主子走走停停的脚步,其用意简直昭然若揭啊! 很好,作为下属就是要为主君排忧解难! 郁良夫的胳膊突然被赵四拽住,贴身侍卫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郁先生,作甚一直走在后面呢?主子邀您同游,您就是主子的贵客,您跟在这么靠后的位置,可真是不懂主子的心啊!来来来来......胳膊上传来一股巨力,郁良夫目瞪口呆地被赵四扯到了队伍前方和生不易并排,小路狭窄,郑喆很自然地被挤到后面远山!怎么这么不懂事?客卿先生多大年纪了,这种石子路磕磕绊绊的,还不快来扶着先生?! 远山也目瞪口呆地被赵四扯开,郑喆善解人意地放了手。两人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 做得好。 谢主子夸奖! 姬疏很轻地笑了一声。 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能闻见身边仿佛因久居深山沾染上的草木清气,郑喆还是很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也好,道歉也好。都不能表明他复杂的心情。 姬疏也不说话,手兜在袖里,一贯懒散的姿态。只是面上不见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冷淡得真切。 郑喆侧头看得一愣,又见他眼底明显的倦怠,这才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开口了。 今日身体的确有所好转,多谢殿下。 姬疏不吭声。 郑喆顿了顿,又补充:只希望别是什么旁门左道。 姬疏别过脸。 君子不以力降人,殿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姬疏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整张脸像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 这真是一次糟糕的交流,直到离开驿站走在燕都社稷的大街上,他俩的气氛还是很僵硬。 郑喆称赞燕都是商市繁华之地,当然是抑己扬他。若论商市发展,郑国首屈一指。燕都的市集里,行商实在不算多,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分布非常零散。经常能见到角落里蜷居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很快就有城里巡逻的卫队上前驱赶。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城里怎会有如此多流民?生不易感慨。 郑喆给赵四使了个眼色,赵四趁巡逻间隙溜到流民聚集的角落里,很快去而复返。 主子,说是从北边旱区过来的。因为连年旱情严重,河流枯竭颗粒无收,今年连官仓都不出粮,只好南迁求生。赵四表情严峻。 又是北边的流民。郑喆蹙眉。果然和边城里见到的是同一批。 第10章 巡逻队小跑过来驱赶这一批,角落里哭天抢地。右臂拴着红巾的小队长警惕地盯着他们。一行人只好离开,沿着街道继续向前。 这次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有些沉重。王都的领域出现天灾,流民大批南迁,一旦出了作为缓冲带的燕国,将消息散布到四方诸侯,形势必然有异。 先生以为,若是这些流民被赶出燕国,下一个目的地会是哪里?郑喆此时已经不在队尾和姬疏走一块儿了,遇上这种事他向来习惯和人讨论,而身边正好有一位谋臣。 看上去郁良夫也正在思索,迅速接了话:当然是郑国。 他接着解释:历来社情即是北旱南涝,若是北边连年大旱,南边必然雨水充足。燕国不收留他们,这些流民定会顺势继续南下,而南边紧挨着的就是郑国。再者,不论是向西还是向东,都会经过燕国两翼的狄戎小国,这些异族不与我族同心同行,流民势单力薄,断不敢横穿狄戎去往西齐东俞。说的是西边的齐国和东边的俞国。 郑喆点头表示认同。能进到鹿鸣馆的谋臣,即使再默默无闻,其见识才能也非常人可比。 说起来,燕都与郑都的情况真是大不相同。郑都的街上永远人流拥挤,每天都有五湖四海的行商文士蜂拥而至,即使不知道市集与鹿鸣馆的位置,跟着人流都能找到。但燕都街上实在行人寥寥,不知道方位,单顺着街走,还真是找不着那赫赫有名的揽雀楼。 第12章 这是在郑喆意料之外的。揽雀楼和鹿鸣馆在各国文士口中几乎是一对双生名词,以至于他下意识将二者同等看待。如果是在郑都,想要第一时间找到鹿鸣馆,只需抬头即可在郑都韭菜苗般齐整的平房院落间,唯有鹿鸣馆和承明台高高矗立。然而燕都的街道上,房屋建筑参差不齐,三两高楼随处可见。 沿着主街一路走下去,行人倒是渐渐多起来,货郎小贩也纷纷出没,看上去像是接近集市了。 这一行人说是结伴游城,彼此间却常常因无话可说陷入沉默,实则都是些才见过几面的生人。然而郑喆在搭话方面总有些天赋的才能,不管什么情况下开口都无比自然,叫人能顺畅地接过话去今日这游城倒是漫无目的了。说来惭愧,喆也是初次拜访燕都。郁先生是土生土长的燕都人,像向导这样的事,倒应该拜托郁先生才是啊。 郁良夫苦笑道:不瞒主君,今日走在家乡的街道上,臣心中兀自忐忑。两年前那个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夜晚,至今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宫城里的怒火铺天盖地烧到揽雀楼,期门骑真刀实剑奉命屠杀,成千上百名谋士的血泼洒遍地,惨叫呼号不绝于耳,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臣能打直两条腿走路已经很好了,哪里还有精神带诸位贵人游城呢。 生不易也跟着唏嘘:两年前的燕都动荡我也略有耳闻,但只听说是世子岫倒台、揽雀楼被封,想不到是这般惨烈的光景。他捋一捋花白的胡子,神色间有真切的怜悯。 揽雀楼被封?郑喆奇道,还有这事?难道不是由世子良接管了? 郁良夫微微皱眉:臣当年顾着逃命,后续事宜也只能道听途说,具体如何是一应不知。 郑喆道:这倒是巧了,咱们一行六人,竟没一个确切知道揽雀楼的现状。不如趁着今日的机会,去那楼的旧址瞧瞧,诸位以为如何? 生不易当然赞同,他本来也是闲着无事。郁良夫似乎颇为忌讳,但郑喆把他拿捏得很准郁良夫年少而孤,及冠丧母,大半的人生都是在揽雀楼里度过的。今日时机正好,若是临门一脚扭扭捏捏,不愿意回去看看,倒真说不过去了。 带路的任务于是落到郁良夫头上,他们横穿一条小巷到临街去,光景顿时又大为不同,行驶着好几辆彩绘雕漆的服车。隔着一堵墙的临街,似乎成了世家贵族在社稷闹市中开辟出的一条通向某处的捷径。 就在前面的街角。郁良夫伸手一指。一里路外的街道拐角处,飞出一道屋檐,比左右邻舍更高的楼遥遥冒了个屋顶。 几辆服车利索地拐过街角随即停下,看样子竟是相同的目的地。 郁良夫咦了一声,困惑道:从前是断无公卿世族到访的,如今这是...... 生不易现在成了和郁良夫并排走在前列的人,闻言笑道:整整两年过去了,有些变化也在所难免嘛。 郁良夫皱着眉头没有接话,事实上从郑喆提议去揽雀楼旧址看看后,他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似乎因为平时从不用作情感表达,郁良夫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眉间却有道深深的沟,赵四当日初见便觉得此人面相阴鸷,不乏此间原因。 服车上接二连三下来华服佩玉的公子哥,身后都跟着三两侍臣。 郑喆一行慢悠悠走过去,拐过街角终于得见揽雀楼的全貌。 它确实是一幢楼,也仅仅只是一幢楼。比起鹿鸣馆占地颇丰的气派,显得有些小气伶仃。 门前的两角飞檐各挂一个捻金茜红纱灯,台阶上一步一个烛奴灯座,灯奴跪地双手奉上烛芯,侍人正拿火石挨个点亮灯火,浅晕的光芒照亮灯奴脸上石刻的谄媚笑容。牌匾上三个正书大字镶满细钿金箔,富丽堂皇得简直不像斯文地方。 侍人急步上前迎接那几位服车出行的公子,侍臣们尾随在自家主子身后敛眉低首。 这地方......即使生不易这位方外之人也能觉出氛围的古怪,和鹿鸣馆真是一点也不像啊......瞧着倒是个歌舞酒楼。 话音未落侍人接客的声音清晰传来:李公子王公子里边儿请,今儿您二位可是有口福了,年前酿的秋露白要开封,配上胭脂鹅脯下酒,那滋味儿可真是绝无仅有啊! 生不易:...... 郁良夫:...... 郑喆礼貌地咳嗽一声:先生您确定是这里没错吧。 这简直是句废话,牌匾上三个大字金闪闪的直晃眼。 郁良夫郁闷道:地方是没错,但离开这么些年,臣也算是外地人了。言下之意即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不易替他解释:也许当年被查封充作别用了? 郁良夫点头应和。 郑喆笑着摇摇头,心想今日多番周折特意带人来揽雀楼怀旧的安排算是白费了。这一偏头,余光突然看见楼前台阶阴影里蜷缩着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污脏油腻的头发杂乱得披散着,趿拉一双破烂草履鞋。这人原本缩在台阶背面,十分隐蔽,这时却腾挪到阳光底下,乱发里露出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拾级而上的公子侍臣。夕阳暖红的余晖下,那目光森然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郑喆隐晦地蹙起眉头。 生不易还在一旁体贴地为揽雀楼开脱以安慰郁良夫,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到有些神经质的谋臣现在看起来正十分郁卒。姬疏把手兜进袖子里,和远山赵四处一堆,面上冷冰冰摆出一副正在生气别招惹我的神情。没人注意到那个行为古怪的乞人。 他们跟着人流向酒楼走去。 那个乞人突然伸手抓住其中一位侍臣的衣角,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侍臣猛然受了惊吓,抬脚反射性地就朝乞人踹去,身旁跟着的几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者吓得连退几步。走在前面的公子哥儿一回头,嗨呀一声叫道:这疯子怎么还在这儿! 乞人被连踹几脚也不松手,拽着侍臣的衣服直往他脚边扑: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是你!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侍臣却脸色急变,发了狠劲当胸一脚将人踹翻,骂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疯子! 酒楼的侍人急忙下来将乞人往角落里赶,回头将那侍臣哈腰恭请进门,笑嘻嘻地解释:这不是世子殿下可怜他缺衣少食又没个住处,不让小的们赶他走嘛!惊扰了各位贵客,还请见谅。 一点小插曲没有激起任何波澜,特地来寻欢作乐的人们连一个眼色都吝于施舍给乞人。 就连从郑国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没有半分好奇。 他们走上台阶。侍人见了生客,热情洋溢地躬身迎接。 那乞人又偷偷摸摸探出半个身子。郑喆眼梢一跳。 仿佛嗅到了血肉味儿的猎犬,乞人死死盯着他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侍人殷切地介绍揽雀楼的主厨名菜:胭脂鹅脯那可是我们楼里一绝!整个燕都都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这道菜的酒楼!还有平湖醋鱼,这鱼是从甲庐驿的平湖里钓上来的,肉质鲜美可口,也就咱家借了世子的光能从甲庐驿里买鱼...... 郁良夫闷闷不乐,生不易仔细听着侍人介绍,姬疏饶有兴味地打量前堂布局那乞人闪电般伸出手! 玄黑衣摆被急退的气流鼓起,险而又险贴着那只藏污纳垢的瘦爪擦过。姬疏向后跌了几步,转头眯起眼睛,顺着握在自己肘间骨节纤细的手看向郑喆下颌弧度利落优美的侧脸。 乞人出手如电,飞速抓住了目标,又开始嚷嚷:我认识你!是你! 郁良夫惊得抬脚一个小跳,却被扯住衣角差点摔个趔趄。 这次不等发话,侍人立马摆出严厉的神色,一脚帮客人踹开乞人的手,喝道:快滚快滚!你这死疯子,亏得我家世子好心收留你!滚滚滚!说着又上前补两脚,将那乞人踢得蜷成一团缩回角落里。转身笑眯眯地继续将一行人往前堂请。 郁良夫迟疑片刻似乎想看一眼乞人,却不期然对上郑喆含笑的目光,顿了顿,恢复了惯常木讷沉闷的神情,对郑喆一倾身,跟着侍人进了酒楼。 郑喆收回手,也跟着进门,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忍不住回过头那乞人又从角落里爬出来,佝偻着脊背探头向大街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下一个认识的目标。 郑喆蹙眉,心中不解,难道真是个疯子? 肩膀突然一沉,郑喆回过神来姬疏按住他的肩膀,手下使力将他往门里带,眉尖上挑有隐约的笑意,几乎贴在他耳边说话:走吧,吃饭要紧别堵在门口。 微凉的气息掠过耳梢,郑喆不自在地别过脸,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堵在门外的远山赵四。这两人跟在主子身后,一副要走不走憋得小心翼翼的样子。郑喆于是揉揉眉心,也低头笑了。 前堂很宽敞,中心一个偌大的舞台,正有杂役在台上搬运布置,几个素衫艺人背对大门坐在台下调弄乐器。酒楼的宴席设在楼上,环绕舞台层层递进,观景良好。客人们分作两拨左右上楼。 尚未入夜,舞台冷清,酒楼里却早已座无虚席。朱裳紫服、金钩玉带,推杯换盏、分曹射覆,分明是世家子弟的欢乐场。 上至三楼都没见到空席,生不易捶着老胳膊老腿,叹气:燕都原来是这么个风气,瞧这阵仗,怕是半个官场都来了吧。 郑喆竟还面不红气不喘。事实上,自从姬疏擅用术法后,郑喆今日一整天的精神头都很好,走过生不易身边,还能顺手托老先生一把。 四楼总算留有余地,他们在靠近凭栏的桌席坐下,低头就能看见舞台上的情景除去素衫乐师,又来一个粉面浓妆、长发曳地的艺人,银朱色的戏服光泽细腻,隐约像绣着山水花鸟的纹样,水袖一甩铺洒了半个台子。 侍人殷勤地斟满茶水,等候叫菜。 郑喆笑道:你们家的招牌,是胭脂鹅脯和平湖醋鱼? 还有鸡髓鲜笋、干煸茄鲞、水晶蹄肉、莲蓬豆腐、姜汁鱼片、糖醋荷藕、花菇鸭掌、葱段狍肉......专业叫菜的水准果然更高。 第13章 最终郑喆将特色菜挨个儿点了一遍,赵四和远山也在菜品琳琅丰富、四个主子绝对吃不完的桌席上捞了两座位。 台下的乐师拨弄月琴调音,台上的独角咿呀开嗓,好戏将要开始。 门口浩浩汤汤进来一队人马,奉茶持扇的侍女、捧衣开道的小厮,还有它们招摇的主子绛色云纹对襟外袍,头顶玉冠腰悬玉佩,少年气十足的俊俏世家子竟然是才与郑国仪仗队分别不久的燕世子吕良。 东家驾临,揽雀楼的侍人们也不在门口迎客、在桌席旁候传了,笔直地立在楼梯上、过道里,等待世子殿下走过行鞠躬礼。 郑喆一行当然也注意到了,毋宁说整座酒楼的目光此时都在吕良身上。揽雀楼里宴饮寻欢的多是世家里年轻的后辈,和吕良臭味相投,迎接吕良就像迎接纨绔中的孩子王,纷纷起哄喝彩。 郑喆侧靠着凭栏,居高临下地看着吕良径直向上走到三楼最外沿的桌席旁落坐,正是他的正下方。 那一桌的公子哥儿们和吕良似是熟识,上来便要给吕良灌酒罚他来迟,其中一个宝蓝锦袍的叫嚷道:殿下也忒不够意思了,叫咱们巴巴等了许久,今日怎来得这样迟? 因为直线距离极近的缘故,下桌的声音无比清晰。 路上遇见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怎么我楼里最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美味珍馐都堵不上你的嘴?声音里有放松的笑意。 所谓遇见点事,当然是指给郑国的客人们带路去甲庐驿。多管闲事。郑喆收回目光,举箸伸向鹅脯。 胭脂鹅脯因是一道凉菜而最先上桌,鹅胸脯肉烹制成熟后成胭脂红,以黄酒、葱段、姜片熬至脱骨,又以白糖、蜂蜜蒸煮入味,色泽明艳欲滴,甜而不腻鲜嫩可口。这道菜本是南方特色,郑国的许多酒楼也以此为招牌,但燕都有名的平绍鹅则又别有一番风味。 肉质厚实鲜美,料汁入味,辅以冬酿酒之清冽干爽,甜而不腻最为适中。所谓招牌果然名副其实。席间时常和郑喆一起活跃气氛的只有生不易。老先生寿数漫长,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得他一声称赞实属不易。 席间的冬酿酒正是迎客那小厮口中年前的秋露白,酒液清透醇厚、芳香爽口,姬疏这种看上去似乎已经辟谷多年的方外之人,对菜肴兴致缺缺,却也很中意美酒,指尖端着酒杯咂舌。十足的烟火气。 楼下谈笑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什么事情能拦住殿下您?难道又是朝里那几个老顽固? 哼,就凭他们也想教训本世子?以为披了张人皮就可以装好心,我呸!当年对付吕岫的时候,个个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恶行毒计层出不穷。如今遇上这些旱灾流民,又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良臣做派,好叫自己有口皆碑、荣享庙堂。本世子偏不让他们如意! 第11章 似乎听见了什么不便外传的事情呢。 可我瞧着上将军像是和那几个老不死一个阵营。京畿守备归上将军管辖,若是将军也执意收留那些流民,世子殿下恐也不易将他们逐出城呀...... 你知道什么,吕良不耐烦,成天躺屋里听你爹讲睡前故事就能懂得朝堂政务吗?那些流民从饥荒之地逃难而来,身无分文,只能依靠救济,若是源源不断涌进都城,能把咱们也一起拖垮!更别说社稷治安问题,听着都让人头疼!上将军目光短浅,可国君和本世子意见一致,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哦......另一位嚅嗫片刻,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吕良竟能骂别人目光短浅的大言不惭。 月琴婉转细腻的音质骤然响起,楼下的戏曲开了嗓,渐渐就听不清他们的喧嚣。 富贵生注定,人生数顷刻分明......戏子身段婀娜,银朱色的水袖翻飞,台上一片流光潋滟。 咬字圆润,唱腔动听。酒楼一时静谧,这些权贵子弟倒也懂得尊重美丽的事物。 郑喆也将酒杯凑到唇边,含了一口清冽的酒液静静欣赏表演。他因为五脏衰竭,向来极少饮酒,今日是托了姬疏的福。 当年也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受了千人赞、万人拥...... 一般在酒楼里表演的戏曲,若非时下流行,便是歌颂东道主。但揽雀楼如今的东道主何曾有过千人赞万人拥、指点江山的风光?这唱词倒是有趣。 郑喆就着半杯酒向郁良夫举杯示意:原是一番好意邀先生探访故乡,岂料揽雀楼成了这般光景,真是世事难料啊。 郁良夫举杯一饮而尽,神情颇为苦闷:臣也未曾料到。若是封禁倒也罢了,竟然将斯文之地充作酒楼,这不摆明了是羞辱吗? 虽则如此,酒楼的菜肴着实丰富美味,也不算是给揽雀楼这三个字抹黑。称得上是做文士之馆与声色场所咸宜。原先还能共情安慰郁良夫的生不易,用埋头苦吃的实际行动表明他并没有因为场所用途的转变,而对揽雀楼产生任何负面印象。 人声喧嚣,宴饮作乐,侍者稳当地举着托盘穿梭席间,暖场的戏曲悠扬婉转,大海投石般渐渐沦为背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点涟漪。 月琴旋律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骤然一转,尖锐而寥落。今朝不信前尘,苦海难回身...... 郑喆想在揽雀楼试探郁良夫的算盘落了空,此时也很郁闷,正要真情实意地应和一句,余光看见姬疏皱起眉头盯着楼下舞台,微微一愣。 旌旗招摇刀光影,却原来是宫城发的兵......骤雨般急促的鼓点,铿锵杀伐之势骤出。 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听不见楼下的声响,唱腔戏词清晰入耳。 尊一声公卿贵胄,到临了草席裹尸、马踏坟头! 乒乒乓乓瓷器碎裂的脆响掐在最后一个气势凌人的唱词落下时响起。有人掀翻了桌席,四下惊呼。 曲调戛然而止,戏子停下动作,立在铺天盖地的水袖花褶间,仰头静静看着楼上。透过秾丽的妆容依稀可见他清秀的眉眼,目光冰冷。 大胆贼人!给本世子拿下他!一声暴呵从三楼炸开。那戏子冷冰冰注视着的,也正是三楼。 同桌的公子哥儿慌乱道:世、世子殿下您说什么?哪里来的贼人? 吕良横行霸道惯了,忘记酒楼里没有能供他差遣的侍卫队,只有因被东家突然发难惊吓住而瑟瑟发抖的侍者和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的酒肉朋友。 轻微桌椅挪动的声响,三楼凭栏上出现一双暴起青筋的手。你这倡优,好大的胆子。吕良的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从郑喆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发顶。 殿、殿下?同桌还在困惑中。 郑喆若有所悟,看了郁良夫一眼,但谋士先生似乎也一头雾水。 那唱词,有些奇怪,郑喆小声提醒,先生可听仔细了? 郁良夫摇头不解。 郑喆道:似乎是人物传记,讲述公卿贵胄从万人拥戴到草席裹尸的一生。难道是犯了吕良的讳? 郁良夫沉思一瞬,悚然惊道:不不主君......公卿贵胄草席裹尸,是横死,不为世族所容。这说的不是世子良,是世子岫!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吕良恨声道:草席裹尸、马踏坟头,你是在咒骂本世子吗?! 那戏子仰头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石黛描摹着细眉画过微微凸出的精致眉骨,仔细看竟是少年稚气的骨相。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在噤若寒蝉的酒楼里清晰可闻千人赞万人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世子以为这说的是您? 这把好嗓子,唱戏时婉转入耳、清亮美妙,绕梁三日而不绝,对着吕良说话时却像一把利剑,闪着凌厉的寒光直刺人心。 尽管看不见吕良的正脸,郑喆却颇为同情地觉得少年世子的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了。 在揽雀楼唱世子岫,此人真是好胆色。生不易举着他的筷子处变不惊,一边嚼荷藕一边点评。 好胆色。姬疏也表示认可,举杯和师兄对碰。 吕良紧咬后槽牙,话都说不清楚了:好呀,你这倡优果真胆大妄为,竟敢与本世子呛声! 市井流俗罢了,因街坊传唱才被搬上戏台,奴也不知原型为谁。世子何必恼怒。那戏子冷静道。 吕良的脊背搭上一段宝蓝色的袖子,有人劝他: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不就一段戏曲吗?您要是不喜欢,叫他们换个唱便好,作甚么大动肝火。看来此人在一众贵胄子弟中也算家世上乘,这种时候还敢出面干旋宝蓝衣裳的公子哥又转头对那戏班呵斥道:没点眼力见的家伙,在揽雀楼里唱衰公卿世家,若非世子殿下胸怀大度,今日你们都人头不保! 吕良没有回应他,只死死盯着那戏子看:街坊传唱?本世子倒不知哪处的街坊竟敢传唱此等妄逆之言。 台下一个乐师徐徐站起身,抱着月琴面向吕良鞠躬行礼,是个宽眉大目的中年人:殿下息怒,这确是江安时下流行的唱曲儿,奴等自江安而来,自然长于编排此曲。一时不察冒犯诸位贵人,还请恕罪。侧头使了个眼色,戏班余下的人都一一站起来面朝吕良跪地俯首请罪。那戏子冷着脸立在匍匐的同伴中,半晌也跪下去。 不知受到了什么触动,吕良一怔:江安?哪个江安? 燕国只有一个江安,殿下。乐师回答。 郁良夫轻咦一声,神色惊疑:竟然是江安来的吗? 有什么问题?郑喆问。 臣没记错的话,燕国第一次实践分田地就是在江安。当年由世子岫率亲随前往主持,收效可观,江安的百姓是得到了实惠的。 啊,郑喆轻声道,这样说来......楼下宝蓝衣衫的那位继续劝:不至于不至于,听个曲儿罢了,都是闹着玩儿的,殿下您消消气。 凭栏上那双冒青筋的手倏忽收了回去,前一刻还怒火冲天的世子殿下冷静下来:你说的对,叫他们换个曲儿唱,别坏了咱的兴致。 郑喆与郁良夫对视一眼。 楼下吕良的同伴和戏班人员一时间都有些反应迟钝,不知世子殿下怎么突然回心转意。殿下的兴致无拘无束来去如风,被掀翻的桌席却覆水难收,侍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戏班领了命换个曲儿,月琴悠扬舒缓的旋律再次响起。各楼层的宴席也试探性地传出些许谈笑。 吕良和他哥哥关系如何?郑喆好奇道。 郁良夫立刻会意:当然是打娘胎里就没好过。哥哥是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世子殿下,弟弟是劣迹斑斑骄纵蛮横的纨绔子弟,就算同胞兄弟之间也很容易受人挑拨。据臣所知,吕良此人过去一直以挑衅其兄为乐。 被吕良突然发难打断的宴会节奏终于回到正轨,小厮为他们呈上热气腾腾的炖菜与炒肉,郑国客人心满意足地饱尝了燕都美味。 姬疏在深山里禁欲久矣,虽然乐于尝试但受不了菜食的油腻,连酒也不大喝得,因为施展术法而耗得气血虚弱的脸颊上浮起浅淡一层薄红,下楼梯时脚步都有些不稳,不易察觉地晃了晃,被郑喆一把托住手肘。 生不易还在一旁咂舌回味,这老先生分明也是辟谷的道人,身上的烟火气却一点不少,可见隐于市与隐于林果然大不同也。 他们走出酒楼时戏曲还在唱,吕良伙着一帮纨绔友人花天酒地。酒楼外,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趴在台阶边,目光如电紧盯着门里的迷离灯火。 姬疏借着紧贴的姿势拍拍郑喆的手背,戏谑道:二公子心中有何疑问要一个疯子来解答呀? 郑喆斜睨了他一眼,这人心有百窍,很多事情嘴上不说却看在眼里。 我能有什么问题?你也说他是个疯子,那自然是多思无益。 姬疏笑笑不再说话,被酒熏出雾气的眼瞳里有疲惫的神色。 一行人回到甲庐驿的时候只有小僮来应门,提着一盏纱纸灯笼领他们回到小院。 推开院门才看见院中还燃着大烛,郑序和姜虞正坐在火边闲聊,见他们回来,颔首打了个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它们不是错别字,当第三人称复数中有男有女时,作者选择用它表示。 第14章 看见郑序的一瞬间,姬疏就想起了郁良夫在揽雀楼里说的话哥哥是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世子殿下,弟弟是劣迹斑斑骄纵蛮横的纨绔子弟,就算同胞兄弟之间也很容易受人挑拨。郑序当然也不至于劣迹斑斑骄纵蛮横,但默默无闻无所作为却是实打实的。 姬疏初入人世,便寻着一夜之间被连根偷走的神木气息找到了泮山半腰处的与山齐,郑国的国都他是一步也没踏入过。即使如此,也能从碎嘴的下人口中听见一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国君看上去疼爱小儿子却将他逐出都城,大公子分明没有存在感却成了众卿认定的世子,果然长幼秩序不可乱,真是可怜了二公子文韬武略、才华横溢,大公子区区军旅莽夫哪里懂得治国之道,这些年朝堂政务哪一项不是咱家公子尽心尽力,啧啧...... 含蓄委婉是怎么一回事,姬大爷可从来不在乎,谣言令他兴味盎然,那就直接询问当事人。郑喆此人涵养极好,发起脾气来却毫不含糊,愣是叫姬疏没再动过问第二遍的心思。 然而郑国两位公子之间的兄弟情谊较之燕国的良、岫二人,似乎也是半斤八两。 郑喆究竟哪里来的勇气将自己的孱弱病体置于郑序的刀剑之下?难道真的相信到了王都就能寻得长生之法? 姬疏唇角扬起一点讥诮的弧度。自个儿脑子里尚且一片空白,哪来的信心救你。 不仅一片空白,还有点头晕,姬疏下意识向侧伸手抓住一只手臂。这破烂身体,一点酒劲都受不得。 怎么了?有人在耳边问。 头晕,借我扶一会儿。姬疏说完一抬头,对上自家师兄莫名其妙的眼神。 ......怎么是这老家伙? 当然是这老家伙,毕竟郑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大烛旁加入郑序姜虞的夜聊队伍了。 好吧,姬疏面无表情地想。亲兄弟就是了不起。 怎么突然头晕了?生不易这才后知后觉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姬疏的语气十分无奈:师兄啊,虽然你师弟我看上去年华正茂,但其实也是一个岁数大得要查史书才能搞明白的老人家了。请你理解一下熬夜对一个老人的摧残好吗? 生不易:......好的好的。胡子花白的老先生连忙扶着他年华正茂的师弟回房。路上又忍不住道:可我也是个老人家啊,至于吗? 年华正茂的师弟气愤道:可我年纪比你大啊师兄,你还记得在我跟前做小子的岁月吗? 生不易:...... 生不易在心里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多嘴!这小子明明自己也不记得以前那些糟心事,损起人来倒是伶牙俐齿。 姬疏是真累了,进屋就倒在榻上长卧不起,眼皮死沉死沉地阖着。朦胧间能听见生不易那俩小徒弟在偏房打鼾的声音,漆黑的视野角落里亮起一点光影大约是屋里的烛台。 那术法......果然伤及根本......生不易的声音细若蚊蝇,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 鞋履摩擦地面发出悉索声响,薄毯被抖开铺在榻上,仲夏夜里的虫鸣乱作一团。院里火花哔啵,聊天的低语隐隐约约 吃食里下了药......果然还是伤及根本...... 您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求求您!...... ......殿下本来就...... 他盘膝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折绢玩儿。那细绢是用作书写的,白得一丝杂色也无,夹在他手中,显得指尖一点青灰的死气颇为骇人。 他的手很巧,一折、一拉,能叠出一个圆脑袋的小人。绢做的小人扔在地上,又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在他身周快活地奔跑。他折了很久,整个屋子到处都是活力四射的小人儿,有的在屋中央一蹦一跳地乐呵,有的爬上几案好奇地扒拉成堆的书简,有的围在他身边仰起一片脑袋看他灵巧翻动的手指。 侍女推开房门,差点被正雄心勃勃要翻越门槛的小人儿绊倒,吓了一跳:哎呀殿下,您又在玩什么呢? 这是来给他送药的侍女,每日卯时、午时、亥时都要灌下一大碗。门槛上的小人儿冲侍女示威般地挥舞拳头。 殿下快快把药喝了吧,今日加熬了酸枣仁,没有那么苦了呢。侍女将几案上的小人拂到地上,药碗搁在公文旁。 掉下来的小人儿揉揉屁股,伸着手臂跑来抱住他的衣角,被他身边那个安抚地拍拍脑袋。 他低头看着它们不说话。 又有人走进屋子。一双绣山字纹镶边的皂靴映入他低垂的眼帘通灵术使得不错。声音又清又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是门外聊天的人中的一位。 听见这声音,他感到自己有些烦躁。 第12章 你先出去。那人对侍女说。 屋里的小人都聚拢到他身边,远远躲开那人,缩头缩脑很是畏惧的模样。 通灵之术是将施术人的五感附着在死物之上。死物得了活气,仿佛焕发新生,其实也不过是反映施术人的心境罢了,那人平淡道,殿下身边暗潮汹涌,无数野心家伺机而动,这类曝露自我的术法还是少施为妙。 他还是没说话,围在身周的小人儿们却像一瞬被抽走了灵气,纷纷委顿在地成了一团杂乱的绢麻。 那人也不等他回应,说道:大公子也是个奇人,为了确保能毒死你,竟给他找着了传说中的冶葛草。这草一下肚,我们数月以来的功夫全白费了。古法以白藤花解冶葛草,白藤花长在毒草之畔,若能知道那草是从哪儿挖来的,解毒之事就有余地。可我料想冶葛辗转多方,大公子也未必清楚它的来源。你看你是乖乖等死呢,还是再挣扎几日? 似乎对那人说话的神态并不感兴趣,他的视线转向别处,内心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还有谁想要我好好活着呢?他想,不如就遂它们的意好了。 你本就体虚气弱,原也活不了几年。若是贪恋尘世,每日为案牍劳神,如今冶葛再添一把火,可能没几日便殁了。要想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只有我之前告诉你的唯一办法。就算还没想好,你也没几日可想了。便在此刻做个决断吧。 那人的语调简直平直如镜面,话却说得又直白又讽刺,叫人心里生出一股凉意。 他有些怨愤,目光刀锋一般向那人刺去。那人虽对他说话,却竟也没有看他,侧过半张脸尖削的下巴,颌骨线条优美流畅,左眼角生着一颗小小泪痣,鲜红的颜色,艳丽而妖媚。 目光刺了一空,怨气便从心底泄出去。他怔怔地想,大祭司仙人之姿,哪里懂得凡人的疾苦。仙人独行,来去都了无牵挂。我虽看着孤苦伶仃,临到头要舍弃的东西却也不少。 请容我再想一想,师父,他说,明日一定答复您。 再给宽限一日又能有什么变化呢?多思无益,千虑一失。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应该去向前人求教。王都的前辈有很多,但最好的那一个,是在生命最初的最初,将他带到世上吃苦的人。 我应该去问问她。 我什么都听她的。 虽然她从未喜欢过我。 但我一如始终地爱着她。 旅途中的每天清晨,最早醒来的都是延林卫和他们的首领。从礼器马车到路线队形,事无巨细姜虞都要确认一遍。 等他做完这些,郑序也打开了房门。郑序长在军营,作息规律,早上要在屋里打完一套行军拳才出门。服侍郑序的小伙子是从延林卫里挑出来的,十来岁光景,做事麻利,主要是行军拳打得好。 郁良夫和生不易师兄弟也起得早。毕竟客随主便。 最慢条斯理的当然是郑喆,往往在众人都已收拾齐全等待驿站的早膳时,若黛才从她一路携带的小炉上端起煎好的药给郑喆送去。(那药是在若黛自个儿歇息的屋里煎好的,不知要熬多少时辰,或许若黛才是所有人中起得最早的也说不定?)喝完药才轮到晨起梳洗。不过郑喆身体抱恙,并且梳洗的速度很快,因此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郁良夫和生不易在院里闲聊,生不易这个人,亲和得好像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郑喆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有双眼睛藏在缝隙后,淬毒的目光盯着他们。 看清了吗?郑喆轻轻吹散汤药上浮动的热气,垂眼问道。 若黛安静收拾几案上隔夜的茶具。远山有些不安地按住腰间剑柄。 赵四用一条黑巾蒙住那双眼睛,将人扯着衣领拎到郑喆跟前正是揽雀楼前的疯乞丐。 郑喆喝着汤药,并不看他。 疯子嘶哑道:徐怀已死,贾潜独活!他就是贾潜! 郑喆问:你是何人,如何认识贾潜? 那疯子的腿脚好像有毛病,半瘫在郑喆脚边,尽管什么也看不到还是蓬头垢面地仰起脑袋:贾潜这个人胆小狡猾,加入揽雀楼三年有余都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他是世子殿下的入幕之宾,来去都有篷车接送,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一年,殿下奉命去江安办事,带了几个心腹,出城时下车例行检查,殿下唤其中一个作贾生。我远远瞥见一眼,才能认得贾潜。 陶碗搁在几案上,清脆一声响。 郑喆重复:你是何人? 疯子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非揽雀楼中人。只是仰慕世子风采的区区市井草民。这位公子,你既于我存疑,又何必追根究底。 你又为何日夜守在揽雀楼前?郑喆完全不为所动。 为了让那些卖主求荣的蛆虫得到报应!疯子恶狠狠道,靠出卖殿下在两年前的浩劫中苟且偷生,转身又去别的主人脚下做狗。这些人只要我还能认出来就不会让他们好过! 郑喆下榻,若黛给他系上外袍。贾潜呢?也是卖主求荣的货色么? 当然!两年前事发的夜晚揽雀楼更无一人外出。期门骑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连殿下都没能逃出去。徐怀、陈缜这些人全死了,为什么贾潜能活下来?! 你一个市井草民,郑喆看着他,知道的还挺多。 疯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您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要不要继续养着这条狗还不是全凭您做主。要我说,像他们这种朝秦暮楚、出尔反尔的叛徒,各路主君若不想覆前车之鉴,还是远小人为好。 语气像在讥讽,又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分明是燕都有家有业的平头百姓,却整日乞丐一样守在揽雀楼门口,见人就咬,被人断腿□□也不肯离开。 分明是貌美才高的少年伶人,有机会在揽雀楼演出得一众贵族子弟青睐,却偏偏唱一出天妒英才,惹世子当场发怒。 郑喆手伸向蒙住疯子眼睛的黑巾。赵四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郑喆自己又收回了手,神情间有罕见的极力试图隐藏起来的锋锐:燕世子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将一个人介绍给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切入点。那疯子双目被蒙,不识郑喆身份只道是个有权势的公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自个儿琢磨一会儿,以为郑喆也来自燕都某个世家,估计是抱着为燕都贵族势力倾轧纠纷添砖加瓦的心态,说:世子当然是个极好的人,孝顺国君厚待兄弟。坊间风传世子与其弟不合,又岂知吕良最是敬慕他这位兄长。否则我如何能在揽雀楼门前守得全须全尾?世家联手将世子逼死,心中仇恨最盛的恐怕就是吕良了。此人冲动,易受感情驱使,那些手上染了世子鲜血的公卿们迟早有一天会遭到他的报复。说完又咯咯笑起来,恶意满满。 郑喆也笑:行,今天多谢你了。冲赵四使个眼色。 赵四走到后窗,支起窗棱伸手向上招了招,一人从屋檐上倒挂下来翻进屋,二话不说动作迅疾拎着疯子的后领从后窗跳了出去。 可怜人家勤苦一趟来送情报,却是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拎着来又拎着去的待遇。 第15章 离开燕都城时并不太顺利,正巧遇上大批流民被驱赶出城。手无缚鸡之力的饥劳百姓对上真刀真枪的士兵,一时令人悲怆。 郑国的仪仗队被迫停在官道旁等待驳杂的流民队伍通过。郑喆出来透气,见到生不易也下了马车立在官道边面朝人流,他那两个消失了一路的小徒弟正在他身边侧耳聆听教诲。 郑喆也朝流民潮走过去。 生不易大概脑后长了眼睛。等郑喆靠近他身边时,听见老先生说:春夏养阳,生气畅通。二公子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郑喆笑道:都是您师弟的功劳。 老先生叹口气:这样好的时节,偏偏有人流离失所、多灾多难。叫人生不出半点春心。 郑喆一来,那俩徒弟便垂了脑袋退居一旁,此时听见师父的话,面上立时显出同情不忍来。还是俩十三四岁白糯糯圆敦敦的小子,却跟着几百岁的老师父学会了悲天悯人。 这些人本是王都的子民,天子尚且照拂不了,燕都恐怕也没有能力保障这么多百姓的温饱。毕竟燕国的土地也有一部分在北方旱区,给都城的供给较往年应是削减了许多。郑喆解释道。 最终受累的还是这些百姓,有家不能回,整日寄人篱下遭人驱赶,生不易突然偏头看了郑喆一眼,这些流民被赶出燕都后,确实只能去到郑国吗? 说的当然是郁良夫昨晚的分析。分析得当然没有问题,生不易问的也不是这个。假如流民真的到了郑国,郑国人会接纳他们、给一口饭吃吗?虽然化外已久,老先生却始终不能忘却机心。 郑喆沉默片刻,道:收留这些人,于人情是为天子分忧,于天理是地利人和,本不该有推辞。但如今王室衰颓诸侯异动,观局势如履薄冰。若是轻易收留王都子民,落得个代天子牧民的罪名,便是亲自给了天子一把斫首的屠刀。哪家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流民若能各国散落倒也无妨,然而正如郁先生所言,出了燕国势必去往郑国。燕君能驱逐流民,全仗着天子伯父的身份赌一个情面。郑国却是赶不得也留不得,十分难办。 生不易当然不会考虑这些,他也想不到,一时心绪复杂默然无语。 卫兵押送流民源源不断地沿着官道出城。饥乏交加的人们趿拉着破烂的草履鞋,干黄的脸上冷漠又麻木。男人背着塌陷的包袱行囊,女人抱着孩子,大一点的牵着走,手臂细得惊心。走到这一步,不管原来生活如何,大家都是一般处境了。 生不易叹息。 身后传来盔甲相击的走路声姜虞手里拿着东西走过来。 先生好。客卿尊衔在郑国官场上很好用。 生不易愁苦着一张脸回礼。 姜虞半边眉毛轻微抽动,很有涵养地没有询问,对郑喆道:这是大公子让我交给您的,说是就按您昨晚的意思来写。我路上找机会把信鸽放了。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一把攥刻用的小刀,一小片竹篾。 郑喆打了个顿,还没说话姜虞就回答了:出行从简,没带书写丝帛。二公子就长话短说吧。 郑喆不吭声,接过来就麻利动手。他平日处理的文书都是竹简编制,一柄刻字小刀使得得心应手,指尖夹住刀口,刻画的线条流畅优美。 生不易正站在郑喆身边,因写信的人不回避,便将内容看得清清楚楚,一时不由感叹姜虞真是小瞧了郑喆这封信写得,真是长话短说的巅峰王都岁旱,逐熟入郑。 看样子郑国二位公子已经讨论过有关流民的事宜了。郑喆这个人,昨晚还带着大家游城吃喝,转身又能敏锐察觉到潜在的政治问题并恰当安排,二公子名声在外绝非虚传。只是 这封信是要寄回郑都吗?公子就写这么一点? 姜虞拿走了竹篾并小刀,没有多说半句。生不易却疑惑非常。 郑喆笑:先生,我与大哥毕竟只有两个人,身边连商量的谋士都没有,消息也不灵通,任何意见都可能是偏驳的。我们只需要提供信息即可。郑都有谋士上千、公卿参政,国君坐定朝堂,难道不比我们两个人强吗? 生不易也笑,复又叹气道:希望这些流民能够找到安定之所吧。 等候至此,队伍才见了尾。几人准备回车队。走了没几步,生不易突然说:其实这件事,二公子可以问问我师弟,也许能有些启示?姬疏做了十几年亓朝太子,处理政事的经验较之郑喆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生不易此言,联想到两人此前就姬疏有过的几番谈话来看,倒颇有给无聊的师弟找点趣事儿的意思。 郑喆听得一愣,心想,这老先生对待姬疏着实是用心,倒不像姬疏说的两人从前关系不好的样子。 他们一路上都在各自的马车里颠簸,偶尔停车休整也少有交谈。但姬疏擅用术法为郑喆治病惹他动怒后,生不易特意找过郑喆一次,为他师弟说了不少好话。 那个术法似乎对施术者伤害极大,郑喆虽然因为生着气以至眼神十分不灵光,但还是看得出来姬疏的状态很不好。 大概是用了借渡生气一类的术法,把自己给搞垮了,方术这样玄妙的东西学了就忘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生不易给了一个专业的猜测。 郑喆心中很受震动。他虽然不是方士,但借渡生气是什么意思,猜也能猜不离。姬疏刚出现在与山齐时,真真一副深山老妖的模样,毫无血色的脸比他这个常年病患都苍白。就这么一个三魂去了气魄、白日里行走都感觉随时要超脱的人,竟还能借出自己所剩无几的生气。 生不易也感慨姬疏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太子殿下生来便金贵无比,过的是众星捧月、拥趸如云的生活,别人为他牺牲是理所应当,哪有他为别人牺牲的道理。就此看来老先生年轻气盛的时候,或许真和他那拿鼻孔看人的太子师弟不大相处得来罢。 但姬疏从前脾气诡秘难相处,倒也不完全是娇生惯养的缘故。王室关系难免波诡云谲。天子与他是君臣无父子,狄后对他不闻不问,同父异母的哥哥下毒要置他于死地,自己又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病在榻上。这种日子谁都过不下去。 北亓文王废燕立狄的故事,修习历史的人多少都有所耳闻。狄国处荒服,是戎夷之地的一个小国,为了寻求亓王朝的庇护,献出了他们的公女。狄人有异族血统,高鼻深目能歌善舞,狄国的公女甫一出现在亓王宫,文王惊为天人立时就要纳为后妃。传闻那位公女十分貌美又善巧言令色,不出半年就笼络住了文王的心,令王头脑一热要废了当时的燕后改立狄女。朝堂众臣哗然,狄女出身蛮夷小族怎堪为国母?一时群情沸腾,有责怪文王色令智昏的,有为燕后鸣不平的,当然更有骂狄女妖妃祸国的。 燕后的母族在朝堂中势力庞杂,地位本就不可动摇,加上又为文王育有嫡长子,虽未立为储君,在群臣中的威信却也不可小视。然而底牌再多,比不上天子一意孤行。从文王起意到付诸行动,不到一个月正宫就换了新的主人,不到一年新王后就生下了嫡次子,嫡次子长不到一岁就被立为储君。文王爱极狄后母子,令人瞠目结舌。然恩宠太盛便过犹不及。从小太子出生到长大,臣下的非议不曾断绝储君身上有异族血统、国母身后是蛮夷狄戎,若是让这母子俩登了大位,大亓恐江山不保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第13章 文王废黜狄后,惹狄人怨恨,率兵抗议一路攻至王都。王师溃败,文王为狄人斩于马下。燕后一族趁势掌权,弃皋京南下,拥立燕后长子为王建立南亓。南亓开国,斩狄后以惩戒异族。 姬疏在这段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从头至尾不过是个极受宠爱的异族太子,无关他纵横朝堂的摄人风采,无关他劳心劳力的出色政绩,更无关他在北亓覆灭后,突然消声匿迹的命运。 生不易是当年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在他口中,史书里被一笔带过的姬疏却是一切事情的主角。废燕后恨狄后,不过是女人的嫉妒。后来所有的风起云涌都是从狄后有孕开始的。嫡子出生,斗争就不再限于内朝,废燕后使了手段想要那孩子胎死腹中,所以姬疏有禀赋之疾、药石罔治。文王越是看重他,命左右公子教导才学、上卿将军教导射御,废燕后一族就越是刁难。狄后又算什么呢?哪怕做了王后也不过是内朝里的一个女人,姬疏才是他们眼里野心勃勃要与大亓分天下的异族人。自他站上朝堂,所有的攻击便向着他去,狄后的生活反而清静了很多。 废燕后的大公子是一条蛰伏的毒蛇,若没有姬疏挡箭,滔天的怨恨便要冲着狄后去。姬疏被他哥哥下毒谋害,师父可怜他,便带着一同归隐昆山。正巧躲过了后来北亓的灭国。也算是祸兮福之所倚了。可要说最过分的,还得是他的亲生母亲。狄女远嫁文王恐非自愿,每日沉默寡言、冷漠以对,文王满腔热情尚且心灰意冷最终废后,姬疏这个做儿子的分明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她也能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真是令人齿寒。 最后结论是姬疏这种毒汁里泡大的人,能指望他长得多么齐整呢?至少心地还算不错,偶有冒犯就要请二公子多多见谅了。 生不易回到马车里,姬疏刚刚睡醒,靠着车窗半眯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发呆。 哟,精神不太好啊。怎么?找不到事干吗? 这俩师兄弟有时候说话语气真的很像。 姬疏没精打采地开口:可能是吧,没事儿干的时候就爱东想西想,老毛病了。 一个徒弟在外面驾车,起步的时候轻微颠簸,传来整队出发的马蹄声。另一个提食盒进来,恭恭敬敬给师父师伯端出果盘糕点,倒汤侍奉。 生不易调侃师弟:什么都忘了就毛病还记得,是不是欠? 还记得一样,姬疏慢条斯理喝一口汤,眉间平整冷淡,师兄你说的对,我母后可能真的不太喜欢我吧。 生不易一口糯米糕呛喉咙里差点没噎死,小徒弟急忙递汤拍背。生不易摆摆手,示意徒弟先出去,自己端起杯子猛灌几口才缓过气:你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啊? 姬疏把杯子放下,闭上眼睛全身卸了力气靠在车壁上,一张脸冰雕似的没有表情,身形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尤其瘦削单薄。 想起以前师父要带我回昆山,半晌开口,语气平直,那时候太天真,想要母后帮我拿个主意,大清早跑到内朝找她。问她假如我继承大统她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我要是离开了她会不会更难做......她说...... 生不易屏住呼吸。 那女人一贯冷心冷肺,说话恨不得把人刺死。他一时不敢追问,看着姬疏平整的眉心慢慢皱起,似乎回忆困难,倏而又放松下来,俊秀苍白的脸上神色冷淡。 她说,我和亓王朝一样令人厌恶,又有什么区别呢? 出了燕都,就向着天子辖区去了,官道经过大片田原,途中不遇城郭。这是燕国北境,一条蜿蜒的河流淌过田原,淡紫的田旋绛红的刺蓟,虎尾草在田埂上迎风摇曳,麦子到了抽穗的后期,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 郑序此人作风实在,亲自驾车也不在话下,此时曲起一条腿坐在车辕上一边拉缰绳一边还有闲心侧头欣赏田园风光。 姜虞骑马与他并肩,语气很轻松:这样的风景以前很难见到啊。 郑国的农田都在南边的稷乡,耕农群聚而居,收获时粮车源源不断从稷乡奔赴全国各地。郑都的贵族子弟常年蜗居东门巷,连都城里的市集都没去过,诓论南边的稷乡。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见,郑序感慨,突然又想起来,不过阿喆以前好像去过稷乡。 嗯? 国君当年划分乡里,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都是阿喆去办的,这样说来确实应该到过稷乡才对。 这是郑国早年的改革了,郑君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乡,安排士人在清静地方居住,工匠在官府居住,商人在市场居住,耕农在田野居住。分族聚居,世代相依。 姜虞憋了憋,僵硬地哦了一声,心道:阿喆阿喆,叫得还真亲密。人家可不见得拿你当哥哥。 四处走走,见多识广,真的很好啊。郑序迎着熏风惬意道。 姜虞笑:咱不正在四处走走吗? 回了郑都以后就不行啦。 怎么不行?姜虞很傲气,等你做了君上,随时想出走我都给你当护卫!有谁反对的,你一声令下我马上拖出去揍一顿! 郑序忍俊不禁,姜虞也把自己说笑了。 赵四和郁良夫一辆马车,忍不住不停暗暗打量这位疑似揽雀楼前首席。郁良夫正襟危坐一路,终于无奈道:赵护卫,你能别一直看我吗?实在有失礼数。赵四和他对视片刻,翻了个白眼。 郑喆面前放着两个倒扣的杯子,远山犹犹豫豫不敢出手。翻开一个,啥也没有,远山哭丧着脸一声哀叫。郑喆笑盈盈翻开另一个,杯底一块小巧的糕点。若黛掩着嘴眉眼弯弯。 生不易老大不小的年纪哭得一塌糊涂,花白的胡须上沾了一点晶莹的液体。姬疏简直哭笑不得,混乱的情绪还没起个苗头就被掐灭了,连忙安慰和自己感同身受的幼稚鬼师兄。 延林卫的铁甲们井然有序地护卫前行。 正是麦穗扬花的时节。 第16章 再向北走情况便逐渐不容乐观。燕北的小河照顾不了更多土地,经年的旱情在土地上显露出痕迹。成片的绿植开始枯萎,快要离开燕国境内时,已经满眼干黄龟裂的地皮。幸好启程前有先见之明,准备了足够净水。 姜虞把鹿皮水袋递给郑序,摸一把额上层叠的汗珠没有绿植遮荫,白天在日头下行走实在考验毅力,以健康体魄为傲的青年将军总算也熬不住了。 看来王都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姜虞沉声道。 土地荒废没有收成,当地居住的百姓几乎已经搬迁,只有北边逃难来的三三俩俩或力竭休于途或负箧曳屣前行。 郑国朝觐的仪仗队堂皇驶过,流民纷纷侧目。全副武装的延林卫手中握着寒光逼人的刀戟,逃难的人眼神冷漠。 咱们还有吃的吗?郑序突然问。 姜虞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严肃道:公子三思。队里的车驾几乎都用来装盛束匹礼器了,早上准备的干粮仅供当日白天行程所需。这一路上流民不断,咱们实在有心无力啊。 郑序沉默不语,注意力似乎转移到马缰上,专注地驾驶马车,刚毅的侧脸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路边突然暴起尖锐的哭泣,流民队伍里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老天爷啊!那个母亲还很年轻,怀里抱着一团小小的影子,一身麻布衣服脏污到看不出原色。明明在声嘶力竭地哭泣,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这是长期缺水的缘故。 逃难的路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悲剧,人们早已麻木,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过那对母子继续向前。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关心别人,明天对于所有流离失所的人来说都是未知数。 郑序猛地收力拉住马缰,两匹黑鬃战马一声长嘶猝然停下。姜虞措手不及连忙拉缰绳,停在几步外回头皱眉盯着郑序。整个队伍被迫停止。 不过挨一天的饿,算得了什么?那几个客人和阿喆的配额不要动,把剩下的分一些出去,郑序吩咐,不等姜虞抗议先给了个警告的眼神,听话。 队伍停下之前,郑喆已经撩开车帘向外探看了许久。 姜虞和郑序在前面短暂交流,郑喆眉间蹙起一点轻微皱痕,坐回车厢。 公子,外面发生了什么?远山担忧道。那个女人的哭号清晰地传入车队里每一个人耳中。 郑喆沉吟片刻,问:咱们还剩多少干粮? 每人每日的干粮都是延林卫按配额在寄宿的驿站领取的,大部分是粱糗、脓脯,专门炒制晒干常备给过往旅客。根据驿站的规格,有时候也会有稻醴、果糕一类。比如燕都的甲庐驿,经费充足、财大气粗,只糕点就够吃一路了,根据远山汇报的数目看来,干涩无味的锅巴粱糗郑喆几乎没动过。 可见郑序着实低估了他这个从小细糠精食的弟弟娇气的程度。 你下去看看大公子需要多少,都拿给他。 要不说郑喆真真心思剔透,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或许这俩兄弟毕竟同根同源,面对人间惨剧,都有一样的怜悯与善意。 富丽浩大的仪仗队堂而皇之地停在官道上,过往的流民仿佛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陆陆续续有人停下脚步围拢过来。寻求帮助是人的本能,虽然常常会被冷漠击溃,一旦有人展示出好意,被扑灭过无数次的灰烬就又开始燃烧。 和最终做决定的上位者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姜虞最后一次警告郑序:流民如此之多可见北境官仓告急,咱们在下一个驿站不一定能拿到足够的补给,到时候自顾不暇你可别后悔。 郑序不为所动:就算今明两天得挨饿,后日抵达王都,以郑侯之尊朝觐,用度等同天子伯舅,有天子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姜虞鼻腔里憋出一声哼哼,不再多说,翻身下马招呼上几个亲兵一道去开队伍末尾的一节车厢。 郑喆撩开车帘注视着亲兵从车厢里搬出几摞食盒,后面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并肩停下,探出半个头的生不易和郑喆打了个照面。 老先生素来神朗气清,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叫人一眼能瞧出矍铄的精神气,然而此时不知为何有点眼皮肿胀。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停下了? 郑喆还未开口,对面车厢里已经有人回答了生不易的问题还能怎么了。有人脑子灵活,借机树立爱民如子的良好形象,一边涵养声望一边拉拢属下呗。熟悉而讥讽的语气。郑喆叹了口气,看来那家伙又精力过盛了。 先生请放心,我兄长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挪用两位的饮食配额。郑喆特意说明。 那家伙又抢人话头:哟郑二,你和你哥还能心意相通啊,这么信任他? 这人还是蔫头耷脑的状态比较和谐。郑喆额角乱跳: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生不易已经从窗口退开,被夹在中间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但姬疏似乎没有露脸交谈的意思,只能透过车帘的缝隙瞥见一截玄黑衣袖。 你俩为了同一个位置明争暗斗,相互见不得对方的好,这事儿全郑都百姓都知道啦。 我何曾与兄长有过什么争夺?风言风语不可全信,殿下慎言。 那为什么你门客三千从者如云,兵权便被赐与郑序? 从文从武,责任不同。 你三天两头病得不能上朝,郑序就有机会笼络公卿,上至天子二守下至卿事诸寮都是他的势力。 政见有异各行其道,无可厚非...... 你在民间声望日隆便被郑君放逐朝堂,郑序终于上位取你代之。 君父有命何敢不从! 你......车窗的木沿被指甲刮蹭出尖利的痕迹,指节青白。郑喆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还想说什么?我从小养在君后膝下,他却由太师亲自教导;我的伴读是奶娘的儿子,他的伴读却出身大司马家,如今已手握延林卫;我是国君推出来对付顽固贵族的挡箭牌,替他上书所有不方便出面的事,我挨下所有人的怨恨,最终也不过是在朝堂上靠一张嘴搬弄是非,郑序才是最终干实事的人,对世家而言他不过是我和国君博弈结果的执行者,什么意见也不用说什么敌意也不用抗就赢得了声望。我这样一副残破身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熬不过二十有五,哪怕这样国君也要忌惮我非驱我离开不可。坊间也流传过这些宫廷秘闻吗?郑序才是君父真正选中、悉心培养长大的继任者。还有什么可争的,我心里会没有自知之明?这样说殿下你清楚了吗?! 郑喆有点失控,胸膛剧烈起伏,手肘支着窗沿咳嗽,面上浮起薄红血丝。 对面车帘被撩开。郑喆五指虚握抵住唇角,从下往上的角度仰头看去,眼梢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眼神很冷。 玄黑光滑的衣料滑落窗沿,一只手伸出袖子,苍白修长的食指竖在鼻尖下,姬疏与郑喆对视着,眼底有些许笑意:嘘......谈论秘闻时要放低音量。小心给别人听了去。 一点了然的意味,像洞悉了某个真相。 郑喆微微一愣。 远山回到车上,若黛正用拇指推碾郑喆胸口的膻中穴和锁骨下周云门穴。 远山吓了一跳:公子的病又发作了吗?明明这两天都好很多了。 无事,郑喆摆摆手,问,姜将军怎么说? 远山去时,姜虞的亲兵们已经在分发干粮,过路流民自觉聚拢,在士兵监督下有秩序地领取。说到底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发一个是一个。 将军说,大公子不让动您的配额,他不敢擅作主张。 自己的东西,要挪用还得经过别人同意。郑喆无声地笑了。兄长一番好意,给姓姜那小子转述成了挑拨离间。这一笑又牵动了胸口某处,咳嗽起来。 远山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客卿先生和大师过来看看? 郑喆竖起手掌示意若黛退开,冷冷道:用不着,少见他几眼我还能好好的。 远山不知所措,困惑似地看向若黛,然而若黛是个安静没存在感的好姑娘,不像赵四有一张大嘴巴,她甚至没接收到远山的目光。若黛跪坐在郑喆身边,提着小壶倒汤给他润嗓。 郑喆接过杯子,心中暗自可惜。远山虽跟了他多年,到底为人实诚,不如赵四灵光。于是有意逗逗远山:你觉得,这一行人中还有谁能令我如此不满? 第14章 远山挠头:呃......我觉得,公子您对很多人都有意见来着。 ......一片寂静。 若黛淡定接住喝空的杯子。 郑喆按按眉心,换了个问法:那我对谁的意见最大呢? 远山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姜虞将军! ...... 郑喆和姜虞交集甚少,从前在郑都一年都见不上几面,这几面中还多半都是在郑序府邸遇见。郑喆一张温和有礼的面具戴得好好的,姜虞却是碰上就冷言冷语暗藏机锋,母鸡护崽似地挡在郑序跟前。郑喆不爽他很久了。 对,郑喆叹了口气,没错,还有这人.....但你不觉得大师也很令人恼怒?此人时常不请自来、喧宾夺主、自作主张还强人所难......看来郑喆确实不满已久,几个罪名不歇气地蹦出来,眼见胸腔一阵震动又要开始咳嗽,若黛连忙续上汤水。 远山茫然张嘴,完全不能理解:可、可是公子,您不是一向很尊敬大师吗?怎么突然...... 这倒是,因为姬疏身份特殊,郑喆一直很注意在属下跟前给他面子郑喆相当擅长做此类事情。天下名士性情各异,有人爱财有人爱名,有人择良主有人重地位,正是因为郑喆愿意也能够提供这些,鹿鸣馆才能日渐壮大。 郑喆终于放弃了,强迫自己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实诚是件好事,你和赵四正好互补,不错不错。 派发干粮的整个过程只有姜虞出面,也不知他对流民们说了什么,仪仗队再次启程时,队伍后面乌泱泱跪了一地,皆俯首高呼明明在上,赫赫郑侯。行出一里外还能听见这声势浩大的祝词。 越靠近王都边城,路上流民反而越少,及至城门下,已经不见半个人影。城门紧闭,连守备都踪迹全无,只有烽垛上隐约可见几个士兵。 姜虞皱眉直觉不对劲,示意亲卫上前喊话。朝觐使臣视同郑侯亲临,理应有外郊相迎的礼遇,区区边城竟然封闭城门不允入内。 烽垛上的士兵大概得了指令,不论何人扣门都一律回答此门不通请走北门。 问题是他们正在南门,若要走外郊绕道北门,不知会耽误多少功夫。 然而烽垛士兵一口咬定只能走北门,连亲卫搬出的外交辞令都视而不见。 姜虞和车辕上的郑序对视一眼。郑序低声道:可能是防止流民暴动,已经封城了。 姜虞于是不再坚持,调转队伍绕道去了。 这一折腾,直到黄昏才抵达北城门。北城门确实可以通行,不仅允许通行还城门大敞,连路障都不设。一个士兵上来接收公文,领他们去城中驿站。边境司埸和守备长官一个都没露面,这真是他们出发至今受到的最随意的接待。 郑国负责指导宗见礼仪的宗伯大概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以至姜虞黑着一张脸不太确定应不应该发难你们司埸和守城的长官呢? 那士兵回答:这几日城中有祈雨仪式,大人们都在北边高地率众祈雨。 难怪街上一派萧索,门户紧闭,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城里绿意全无,干燥的沙土在风中散开,房屋凭依着枯成石灰色的树木,枝桠垂落下来像一截衰老而毫无生气的手臂。 大概真是北境旱了太久,本朝的巫术祭祀活动相较前朝已经少了很多,此时也不得不搬出来应急。 封闭城门呢?也是为了祈雨吗? 这就不知道了。那士兵老实道。 驿站正好也在城北,路上远远经过祈雨的高地。坡上筑起高台,台上有个模糊的人影举着一柄长长的祭祀礼器。围绕高台跪伏着成片的人群,在巫师带领下齐声唱诵再拜请雨,奉牲祷告。台下东西南北不同方位站着数量不同的几个白袍从者,双手环抱胸前面向高台。 众人纷纷被吸引了注意。郑序眉心蹙起一道沟,显得有些担忧。生不易却撩开车帘饶有兴味地打探祭祀台。 王都边城的驿站和它的接待礼仪一样毫无诚意,门庭稀落。在驿厅迎接的驿丞面色干黄,看上去比沿路流民好不了多少,有气无力地给一行人安排住处。 正如姜虞所担心的,北境官仓告急,驿站里炒制常储的粱糗都没剩下多少,别说晚膳,连次日行路的供给都跟不上。被派去补给干粮的亲卫空手而归,挨了自家将军一顿骂,心里很是委屈。姜虞黑面将军声名在外,差不多和郑二公子的贤德一样脍炙人口。 队伍要吃不上饭了,随行的客人们却一点也不担心,毕竟郑序保有了理智没有动所有补给,并且客卿先生和他的师弟作为方外之人都已辟谷多年,比起吃饭,他们可能对城里正在进行的祈雨仪式更感兴趣。队伍前脚刚安顿下来,生不易后脚就兴致勃勃强拉着他师弟要跑去看热闹了。 彼时郑喆正坐下来歇口气,他为自己选的竹蓬栈车颠簸非常,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若黛给他揉肩,赵四过来串门,还没和主子汇报郁先生路上的各种表现,先被远山拉到一旁。 干啥干啥?赵四挑起眉峰,神秘兮兮的。 远山把他脑袋摁下来和自己凑到一块儿,小声说:我问你个事,咱主子是不是挺讨厌大师啊? 讨厌大师?赵四一愣,你为啥这么想? 你就说是不是吧! 赵四目露同情:我说你吧,成天傻不啦叽的,真是一点不懂事儿。咱主子和大师好着呢,怎么无缘无故讨厌别人? 可主子说了大师很多不好的地方啊,什么自作主张、强人所难...... 赵四细细分析给他听:嗨,有几个人能被咱主子挑不出毛病?不都是人前和和气气,背后摔书简砸杯子,惯得毛病。再说你看,咱主子之前是不是特意嘱咐过要恭恭敬敬地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大师?主子是不是和大师乘过一辆马车?他俩是不是经常私下交流过密?我就直说了吧,大师要是鹿鸣馆出来的,那一准儿是首席谋臣的待遇了! 很有道理啊,远山困惑了。赵四怜悯地摸摸他脑袋:小山儿,咱没这个脑子就不要成天瞎琢磨了,有啥事哥都罩你,啊。 郑喆眯起眼睛朝他两个背过身说悄悄话的属下看过去,若黛捏到胳膊上,手法娴熟、轻重适宜。 生不易拉着姬疏从窗前经过,透过大敞的窗户和郑喆打了个招呼:二公子,歇着呢? 郑喆目光转向窗外,姬疏懒洋洋靠墙站着,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二位这是要上哪儿去? 生不易眼神发亮:城里不是在祭祀祈雨吗?正要去瞅瞅呢!二公子要一起吗?祈雨仪式其实是通神,只有法力强大的巫师才能成功施展,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呢。 姬疏在生不易背后看了郑喆一眼,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远山暗想,主子最烦自找麻烦了,应该不会去吧,再说大师也在如此神通倒也不妨一观。远山若黛,你俩和我一道。 郑喆这头爽快答应,远山终于对做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小棉袄彻底绝望了。 第17章 求雨者,闭诸阳纵诸阴,南阳北阴故通北门闭南门......一行人朝着北坡高地走去,生不易滔滔不绝地解说。 这是为了引水而拒火。像直接与天地之灵沟通的祈神仪式,主持祭祀的大巫都要求法力高强、灵性深厚。灵根这种东西,要么你天赋异禀出生即有,要么只能仰仗后天机遇,借助某些灵性强大的天才地宝赋予自身。像我师父,就是万里挑一的天生灵根,当年开天眼的时候,目力之强使整座山的灵物都在瞬间灰飞烟灭,这在当时的方士之中十分有名,我师父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山无鬼...... 郑喆瞥见姬疏挑挑眉,面上显出一点回味的神色。 有灵根和没灵根真的差距很大,生不易感叹,不仅修炼方术能够一日千里、挥手即来,我师父这种灵性强大的人,还可以做到不腐不朽与天齐寿。二公子您看我也算是寿数漫长吧,可和我师父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能再见到师父,他恐怕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吧...... 生不易的师父据说是百年前就抛下徒弟四海云游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他们也用不着千里迢迢上王都想办法给郑喆治病传说中的那位师父妙手回春,救得了姬疏想必也应该救得了郑喆才是。 郑喆有点好奇:拥有灵根可以不腐不朽?照您这个意思,殿下也是拥有灵根之人吗? 还真是,姬疏虽说是生不易师弟,其实论年纪比生不易还要大,面貌却十分年轻,看起来不到而立。 生不易的舌头立时打了个结,姬疏在旁边笑出声,替他回答:天生灵根哪那么容易现世,我也就天赋稍微好一点,衰朽得慢一点。否则那些疾病灾厄是不会轻易找上能沟通天地之灵的人。 但显然两个徒弟中有一个天赋更好,对另一个而言绝非是愉快的回忆,生不易嫌弃地撇撇嘴,不愿深入这个话题。 北坡高台在望,千人唱诵的祈雨祝词低沉轰鸣,震得人耳朵发麻。 越靠近祭祀场所,姬疏似乎有些不舒服,紧抿嘴唇抬手摁住额角。但是没人留意,毕竟这人日常就精神不佳。 他们立在人群外,可以看见圆木搭建的祭祀台。大巫站在高台上,身着深色长袍,腰间一点金光,大概是金箔腰带,双手向上托着一柄巨大的礼器,泛着乳白色光泽。 高台下围着的白袍从者,双手原来并非交握,而是在胸前结印,口中喃喃念诵咒词,虔诚抬头注视着,却不是看主祭祀人,而是看着高台中间,那几根支撑用的圆木上绑着的模糊影子。 因为距离有些远,郑喆看不清圆木上绑着的东西,只隐约瞧出是个长长的黑色影子。只听生不易解释道:因为对大巫要求很高,很多时候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无法沟通雨神,仪式就没有效果。所以也会退而求其次,找一些有灵性的物品代替,有时是鹿角象牙,有时是良石美玉,从前也有使用土龙的例子。不过我瞧着这个嘛,倒有点像是个......像个人影呢......生不易眯起眼睛力图看得更清楚,方士大概五官也比常人更敏锐些,盯了片刻后说,呀......看来还真是个人啊......曝晒活人早就是连前朝都不用的野蛮方法啦,这怎么还...... 一听这话,跟在郑喆身后的远山和若黛脸刷地就白了这俩甚至没注意到高台上还绑着个东西。 尽管有些不适,姬疏也眯起眼睛看得十分专注。 郑喆皱眉问:曝晒活人也可以沟通雨神吗? 然而生不易也正试图看清楚那个被捆绑的牺牲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郑喆在说什么,愣了愣才回答:因为以自我刑罚或象征性地灾难临头为祭祀内容比较容易取得神灵原谅,从而免除人间灾难,确实也有些效果。不过那也要看是什么人,最早是曝晒大巫本人,后来也有曝晒部落首领、君王的例子,用这些要么身负神性要么位高权重的牺牲品效果是最好的。 说完,老先生又开始为难他那已经不算清晰的视力,努力瞻望高台。郑喆终于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姬疏的脸色甚至变得有些可怕。 这简直不可思议。自从郑喆认识他们以来,历经世事、稳重淡然的形象就从未褪色过。远山和若黛看上去也很不安,但纯粹是被野蛮残忍的祭祀仪式所惊吓。 先生?您在看什么?郑喆试着问。然而没有回应。 黄昏已经是最后一点黯淡的日光,仪式快要结束了,大巫放下高举的礼器,千人唱诵终于停止,几个白袍从者顺着台阶走到绑着祭品的高处,好像要把人解下来。 那个影子被人触碰,郑喆看出一点模糊的动静,似乎是那人抬起了头就在这一瞬间,生不易如同受到了迎面重击,目露惊恐:不!那是...... 姬疏确实比生不易天赋更高,看得也更清楚,那个裹着黑袍的身影,抬头时露出因久被绑缚而失血苍白的面孔,神情疲惫又冷漠,分明是为人鱼肉的祭祀品,注视台下人群的眼神却高高在上,如同睥睨众生的神明。 似乎察觉到远处的窥视,那人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遥远的距离露出一个微笑,左眼下一颗鲜红的小痣仿佛火焰一般灼痛了姬疏的眼睛。 熟悉得令人心惊。 姬疏原地晃了晃,感到一阵眩晕从千人唱诵的祝词清晰传入他耳中开始,数百年都没有知觉的身体突然感到某种源自灵魂的躁动。这股异样直到他看清了高台上被绑缚的人,终于犹如实质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色块。 本朝还从未有过公子拜在巫师门下的先例!此举有违祖训! ...... 你看你是乖乖等死呢,还是再挣扎几日? ...... 生在亓朝的人,难道和我狄国还有什么关系吗? ...... 要走就走,没人拦你! ...... 你看,我把你带来这个地方,也是冒了风险的,那人微微笑着,眼里鲜血的颜色浓得快要滴出来,为了保守秘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狄国的铁骑踏遍皋京,血流漂橹,怎么不见殿下你以死明志呢? ...... 殿下你怎么了?郑喆一把扶住他。 姬疏脸色铁青,生不易转过头来看他,面色白得吓人。 ......生不易嘴唇嚅动,说了几个字。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生不易的脸也出现重影,衰老的、年轻的,高台上经年不朽的人隔着重重岁月,终于对他投来目光。 殿下?殿下您这么快就回来啦?侍女见到他时很是惊讶。 院里闲闲坐在银杏树下摆弄龟甲的那人回过头来,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微笑牵动眼角,纤长温柔的弧度:叫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一大早来人都没影了,还以为你跑了呢。 没什么好考虑了,他立刻回答,又快又稳,师父您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那人像有些意外:嗯......可能就最近吧,你......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了断就趁现在吧,这一去,再回来可就物是人非了。 侍女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嘴壶,闻言瞪大了眼睛:殿下您要去哪里? 他对下人一向很宽容,有时候也会和它们开玩笑,以致府里的人在没有外人时说话都很随意,根本不怕冒犯。 第15章 这是上午早些时辰,院里没什么人来往,他对侍女摇摇头:没你的事,下去吧。 侍女拎着水壶一步三回头地走上回廊,神情有些迟疑,还没下台阶,一转头正正对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啊地惊叫出声:吓死我了!不易弟弟你走路怎么没......话音戛然而止。 少年把手搭在侍女额头上,肌肤相贴的缝隙里漏出微光,一瞬而过。那侍女再回过神来时,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茫然,愣了稍许露出笑容来:上午好呀不易,来找你师父吗?大人在院里呢。姐姐先走了啊。说完爽快离开。 那少年全程沉默不语,木着脸绕出回廊走进院里。 他看见了全部经过,感到惊异,问:有必要用回溯术混淆她的记忆吗? 这个术法可以迫使被施术者在极端的时间内回溯大量回忆,起到混淆对不久前记忆的作用。 少年面庞清秀,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着他言语又冷又硬:不然呢?让她把消息透露出去?这样谁都走不了。 似乎他俩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总有人擦枪走火。 兄弟俩不能好好相处大概是许多二孩父母的困扰,然而他俩那位特立独行的师父倒是逍遥自在,劝和是什么从来也不知道,你俩自己爱咋地咋地。放养出来的兄弟情就是如此脆弱。 树下的师父执着龟甲翻来覆去察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两位徒弟看过去,师父抬头盯着做殿下的那个说:就在半月之内吧,最长半月后咱们就要离开。 他点点头,没有问为何突然又定下时间。他这位师父术法超绝,几乎已人身成神,能洞察天机,也许是发现了适合的时机。 师父又看向年纪小的那个,神色没有那么温柔,语气也随便很多:怎么到前院来了?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冷漠少年眉眼间浮现一点委屈的神色,却又努力克制住,回话:做完了。师父,你很久没有教我新东西了。 这次师父连眼神都不打算施舍了,低头继续研究龟腹甲上纵横的裂纹:没什么新东西可以教你,学好这些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另一个徒弟却还教得起劲,甚至连蒙带劝要把人拐回老窝继续当学生。一碗水端不平也是引发二孩矛盾的重要原因啊。 少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回了个友好又嘲讽的微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小兔崽子心眼忒小,以为谁都拿他师父当宝贝,时时要霸占着。 太子殿下有父有母交游广泛,日常应酬都能晃花人眼,生活之丰富岂是大徒弟这个从小养在师父身边、除了师父心里啥也没装的二愣子所能想象的? 太子殿下不和小孩儿一般计较。太子殿下忙得快抽不开身了。 就算给他半个月,了断尘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殿下要归隐,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朝堂上他为数不多的支持者。 不行!绝对不行!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归隐山林?!您这是不负责任!左公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是啊殿下,您身上担着多少责任,怎么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王上只有您和大公子两个儿子,您要是走了,就大公子那个草包还不得把祖宗辛苦挣下的基业全都败光。右公子愁眉苦脸。 他稍微探身把书房半开的窗户拉下来合拢,免得第二天出门听见太子殿下骂其兄长是草包的流言蜚语。 二位稍安勿躁。两位老师难道忘了我本就是短命之人,说不得哪一天就病得撒手人寰,到时候不还是落得这么个局面么?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安慰还不如不说。 左公子登时竖起眉毛:殿下慎言!鞠躬尽瘁与逃避责任岂可同论! 他感到疑惑:可我那草包兄长给我下的冶葛之毒未解,我本来也没几日好活了呀。您二位不知道吗? 左右公子皆大惊失色,好似真的不知道。 大祭司不是已经给您解毒了吗?右公子急道,因为见殿下您照常处理公务,神色与往日并无分别,臣等都以为已无碍了...... 他挑起眼梢,深邃的眼角被透过窗纱的日光打出一道阴影。语气里捎带意味不明的笑意:是我的错,叫两位老师误会了。话说清楚一点就是,就算鞠躬尽瘁我也有心无力啦。 右公子忧心忡忡:这件事王上知道吗? 还没有告诉父王。又不是什么好消息,犯不着满天下宣扬。他满不在乎。 左公子又要怒了:这和是不是好消息有什么干系!唯君父之命不可抗。王上于您既是君也是父,此等大事怎能不立刻告诉王上! 他沉默。 右公子是看着他长大的,又有半师之谊,当下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殿下您......所以您执意要追随大祭司归隐,是为了解冶葛之毒吗? 不仅解毒,或许还能根除我身上的禀赋之疾,延年益寿也说不定。 左公子质问:大祭司有何种手段一定要回昆山才能施展?莫非有什么法宝在昆山?如何不能就在王都治疗? 左公子果然更加顽固。他说:这我怎么知道,您不如亲自去问师父? 大祭司半路加入亓朝官场,仗着仙人手段叫人拿不起也放不下,许多公卿都眼巴巴望着这块肥肉却谁也不敢下手。搬出大祭司果然叫左公子闭上了嘴。 第18章 右公子犹犹豫豫,说:殿下这几日在府里静养,怕是不知道...... 他抬眼看过去。 自从大公子行阴损招数后,燕党立刻有了动作,上书请遵礼法立嫡以长。王上的态度好似没有从前那么坚决,朝中于是传出流言说殿下您要失势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左公子沉声道:王上一向是支持殿下的,突然转变态度,其中必有缘由。难道真如燕党所说,觉得殿下|体弱多病难当大任吗? 右公子道:其实还有一个说法......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笑:老师但说无妨。 这...... 左公子一拍大腿急道:有个什么说法你倒是说话呀,这什么呢这! 还有一个说法是,因为王后失宠,王上起了废黜之意...... 一时沉默。 左公子眉头倒竖,疑道:谁传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右公子苦笑:就你这暴脾气,谁敢在你面前擅言对太子殿下不利之事? 王后失宠连带太子失势,这可太成逻辑了,他当年不就是这么上位的么。 难怪燕党有恃无恐,手都伸到上将军那儿去了!左公子道。 自从中毒卧病在床,他已久疏政事,很多消息都不灵通,奇道:上将军怎么了? 燕党最近似乎有意针对上将军,就军纪与个人作风问题紧抓不放,我看是图谋在军中安插势力。众所周知,上将军早年是殿下您的射御老师,算王上钦点的太|子|党,大公子觊觎兵权已久,恐怕是要借机插一脚。 借机。借什么机呢? 他简直要笑出声来。难道在别人眼里,太子殿下唯一的倚仗就是深宫内朝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孤苦伶仃的异族女人吗? 他小时没有一天得以和父母同处一室,王权继任者不被允许留在母亲身边,哪怕这位母亲千里迢迢从异族远道而来,孤身一人根本没有所谓母族势力。他由王上亲自教养长大,君后之间究竟怎样情深他不知道,但王上表现出来对狄后的喜爱是连他这个很少见到母亲的半大儿子都能深有体会的。 王上其实并不了解狄后,只知道但凡好东西都往内朝里送,因为狄后吃不惯中原饮食便特意从狄国接来了厨子和侍女,在王宫里建高台池塘,从南方捕来鹤鹳供狄后观赏鱼鸟嬉戏,顶着废燕后势力庞大的母族压力也愿意保内朝一个岁月安好。 小孩子懂事得很早,看到、听到的都是父母鹣鲽情深,直到狄后亲手打破王上一厢情愿的假象。 他能记事起第一次见狄后就是在王宫里那座秀致的高台,和风吹得薄纱扬起,明黄的连翘花丛丛绽放,清香四方飘远,湖边鹳鸟正曲着脖子慢悠悠梳理黑亮的羽毛。 那时他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一起在御前听习。姬桓比他年长两岁却也是孩子心性,成日里被灌输畸形观念,看他很不顺眼,王上在跟前时还好,一旦到了休息时间就总要找他麻烦。因为课业繁重,一天里难得休闲时光,他为了躲避姬桓,总算找到了这个去处。当时只道是姬桓不熟悉王宫内院,不知道还有高台湖泊这么个玩耍地方,后来才明白,估计是燕氏一族将狄后视为洪水猛兽,凡狄后出没场所一概不许姬桓靠近罢。 但狄后其实很少去那池塘边,王上不管做什么恐怕都不能合她心意。他一连好几个月天天午时都在高台玩耍休憩,只有最后一次遇见狄后带着狄国来的侍女到池塘边捡东西那是蛮夷部落常见的骨箭,用兽骨凿成,箭尖淬着冷白的利光她们在王宫里射骨箭玩耍,这才是马背民族嬉戏的方式。 学射御之前他还没见过刀兵,在池边草丛里远远瞧见,好奇心顿起,一把丢了手里的独角仙,扬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拾箭的侍女吓得手一抖,嘴里直叫唤:什么人!快出来! 他小时在王宫里纵横惯了,哪里晓得收敛,当下跳出草丛,盯着那侍女又问了一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侍女还没说话,她身后一人斜斜一眼扫过来。那女人一身骑射短衣,长发编成细辫扎在脑后,风姿飒爽,侧脸轮廓很深、眼窝深陷,一记眼风干脆利落,有点漫不经心的意思。气势很盛,只是装扮不像深宫里的贵人们。 侍女要开口,被那女人伸手按住,淡淡吩咐了句什么,说的不是中原雅音。两人转身便要离开。 他急忙跑过去拦住,小小个头才到那骑装女人的腰际,说的话却盛气凌人:本殿下问你们话呢,为何不回! 骑装女人视若无睹,直接绕开了他。 被奉承惯了的小孩一时气急败坏,抓起池边的小石头砸过去,正中骑装女人的脊背。 她终于停下来,回头冷冷说了句话,用的是雅音,为了让他听明白亓人,连小苗都是坏的。 他一时愣住,不太懂得其中意味。侍卫已经远远跑过来,生怕小主子被人欺负,边跑还边喊: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骑装女人猛地转过身,惊疑不定地打量他。那侍女也露出一副惊恐神色,凑到主子耳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小孩儿得意洋洋地想,大概是得知了他的身份,为得罪太子感到不安吧。正要装模作样开口教训几句,哼哧哼哧跑过来的侍卫还没向小主子请罪,先被骑装女人吓了一跳,差点没撅过去,当场腿一软就给跪下了:王、王后金安! 偌大个王宫,从头至尾只出过两个王后,一个已经被废,还有一个风头正盛,正是小孩儿的亲生母亲狄国公女,贡云丹。他再不晓事,也知道骑装女人是谁了。 王上对狄后恩宠日隆时,没人敢在小殿下跟前说王后的坏话,连教导殿下习字的右公子都只能隐晦含糊地提醒他不要和异族母亲走得太近。见到狄后之前,他几乎保留了所有对母亲最美好的期待。 被无视的愤怒瞬间消弭。这个冷漠的女人,会不会因为第一次见到亲生儿子,而露出慈爱的笑容? 他冲上去得太快,侍卫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身强力壮的蛮族侍女一把拽着小主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胳膊长长伸开,像拎一只不肯近看的虫子。 母后!母后我是小疏放肆!快放我下来!他太小了,在半空蹦跶两条腿只有脚尖能点着地面。 狄国来的女人都是暴脾气,侍卫不敢招惹,两头为难,小心翼翼道:王、王后,殿下还小,您...... 他永远忘不了狄后留给亲生儿子的第一个眼神,厌恶鄙夷,真像在看一只虫子亓人的血脉,都是坏苗子。 你母后当年嫁过来就不是自愿的,这么多年孤王也没能捂热她的心,天子坐在几案对面,隔着汤水沸腾的热气,露出模糊黯淡的神色,真是叫人心灰意冷。 他遵循礼数保持沉默,在心里默默认同。 你大概是听见些风声了,孤王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你母后因为异族身份一直备受朝野质疑,从前孤王还想着若能得她真心相待,再多艰难也能夫妻齐心共度。没想到你的年纪有多大,孤王就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年的满朝非议。如今眼瞧着你也能独当一面了,小疏,孤王也想放手了。你可懂得? 天子疏朗的眉目间沉淀了经年复杂的情绪,问话的神色有些严厉。 寺人躬身立在亭下,竖起耳朵随时警醒着传唤。 果然是要放手了。他想,从前是不会在宫人面前说这种话的。 君父之命不可违,一切但凭父王作主。他回答。 天子不满:孤王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孤王是希望你能理解。你是孤王最满意的儿子,将来大亓的天下也会交到你手里。臣子们不会信任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中原天子,废黜你母后也是在助你斩断蛮夷背景,你明白吗? 他恭敬道:父王一片苦心,儿子自然晓得。只可惜大哥恐怕还不明白。 天子呷下口热汤,垂下目光盯着汤面:拔除恶瘤当然要付出代价,有些质疑与动摇都是在所难免的。你是要继承大统的人,这点风浪都扛不住么,放下杯子,小桓毕竟与你血脉相连,亲兄弟要和睦相处。 他抬起眼睑观察天子脸色,怀疑姬桓给他下毒的事竟然没传到天子耳朵里。 这些年来,孤王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少心力,就对他有多少亏欠。朝里的流言蜚语你用不着听信,有孤王在一天就没人动得了你的根基。说到底,小桓比起你来要弱势许多。待你得承大统,要做到胸襟开阔,容得下血亲兄弟。 他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掩去一脸漠然。 左公子到底是个耿直脾气。像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要跑路了特意过来征求下意见这种事,真要说给天子听,可能会被当场拖下去乱棍打死。更别提其中主要原因还是血亲兄弟互不相容。 第16章 干脆低调一点悄悄溜走吧,他暗暗盘算,劳什子鞠躬尽瘁谁爱干谁干去。 然而低调这种事,从来不能靠一厢情愿。 狄后被废的第二天,狄国骑兵就踏上了中原土地。凶狠的蛮人骑着比王师高出一半的草原战马长驱直入,誓要为受辱的公女报仇雪恨。 他接到王师大败的消息时,正在府中院里听师父讲课,银杏树下搁着小盆庭燎,火上架着一块龟腹甲,钻孔烧灼用以占卜。少年师兄趴在师父身后的屋顶上偷听,他假装没看见。 引灵和祈神仪式的原理相同,都是通过与神灵直接对话,提出请求。禀赋之疾与冶葛之毒,□□凡胎是受不住的。你虽然悟性极佳,但毕竟没有先天灵根。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为你引灵入体、脱胎换骨。 您说的是塑造后天灵根?他感到有些惊讶。灵根对修行之人有大裨益,就算身体康健没有后顾之忧也会想方设法谋取,师父若有塑造后天灵根的办法,竟没给大徒弟用过吗? 房顶上传来轻微瓦片碎裂的声响。看来那位醋罐子里泡大的少年师兄又酸了。 这二者岂可同日而语。后天灵根说得好听,也不过是用天才地宝强健体魄拓展经脉,和先天灵根都没法比,更别说引灵这种烈性手段。那是要把自身当作祭品供奉,请神灵下榻,助你成就半神之体,消弭一切世间灾厄......话说一半,捻起果盘里的蜜枣,师父半边腮帮含着枣子微微鼓起,凝眸看了会儿指尖沾上的一点淡红朱砂,笑了笑,继续道,坏处当时也有...... 这次打断讲授的,就是狄人入侵中原的消息。侍卫匆匆忙忙跑进院落,佩剑击打练甲,发出令人心慌意乱的杂音狄国派出十队骑兵分三路进攻,王师溃败不堪一击,狄军已推进中原腹地。 他拍案而起,因急怒攻心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草草对师父致歉:事出紧急,弟子得立刻去与上将军商议,师父请见谅。 不仅如此,如今这个形势,怕是半月之内战事未休,还不能甩手走人。心念电转至此,他心中顿时惊疑不定,死死盯着师父问道:您之前要弟子半月之内离开,是否因为早就料到此事? 师父没有说话,仍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枣肉,留给他半边沉静的侧脸。 您不想被卷进战事,所以才要离开? ...... 他缓了缓,冷静下来,本想为诛心之论道歉,但想到神通广大的师父日日拿着龟甲占卜却不肯透露一个字的天机,出口就变成一声冷笑:不管怎样,半月的时间看来还是留长了。弟子告辞。 少年师兄趴在屋顶上冲他与侍卫离开的背影啐了一口,一个鹞子翻身落在院中,愤愤不平道:师父,那臭小子不领情,咱们自个儿走了吧! 师父也没搭理大徒弟,半垂眼睑细致擦净指尖的朱砂,拿起搁在石桌上的竹夹,把龟甲从庭燎上取下来放在地上。 就着跃动的火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纹理,半晌师父幽幽叹了口气:半个月确实是长了...... 他到将军府时,上将军在门口正要上马离开,几个亲兵手执刀戟跟随左右。看来事态真的十万火急,上将军见到太子殿下只在马背上敷衍似地点了下头:殿下所来何为? 为狄国入侵一事,他问,骑兵胜在突击,狄国暴起发难王师一时猝不及防尚可理解,但何至于一败再败溃退腹地? 上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殿下与燕党争锋,祸及的可是军队。 他皱眉:此言何意? 上将军似有些意外又带点嘲讽意味:殿下不知?燕党为夺取军权,在几个重要关隘安插了人手,我早丧失了部份统帅权。您若是来问责,就要知道责任如今已不在我一人手中。 是了,左公子先前确实提起过此事,只是没想到燕党动手如此之快。 啊对了,上将军突然眼睛一亮,冲他扬扬眉毛,狄国也算殿下您的母族吧。狄人进犯,用为废狄后报仇作借口。我看由殿下您出面调和,证明狄后就算被废,您母子在亓朝也生活安好衣食无忧,这场战事便名不正言不顺,起的作用可比王师派出十万大军有效得多呢。您意下如何? 他心底一凉,目光要在这位天子钦点的太|子|党脸上戳出个洞来,咬牙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您以为...... 我当然知道是个借口,钦点太|子|党打断了他,不过殿下您在这场战事中还能做些什么呢?要么再留点精力和大公子斗个两败俱伤,以大亓为筹码?上将军不再多说,策马扬尘,急着收复在争储中弄丢的军队统帅权去了。 他留在原地吃了一嘴灰尘,眼神冰冷骇人。 第19章 王师一溃千里到底不是上将军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 上将军急着奔赴前线为的是趁乱收复兵权,燕党急着四处活动为的是趁乱夺取兵权。乱子不大的时候,大家都可以趁一趁,谁知道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蛮族铁骑竟能势如破竹一路攻到王城。 直到王城里居住的人们能清晰看见四面八方升起的烽垛狼烟,一队又一队士兵披着沉重的盔甲鱼贯穿过街巷奔赴城墙,喊杀声隐隐约约昼夜不歇,恐慌终于如约而至。此时王城已四面被围,城中池鱼皆无路可逃。 他进宫去寻狄后,在皋门外就被拦下三公三少并六卿具堵在皋门外焦头烂额、来回踱步王上骑着他的赤骥宝马,率天子六卫出城御敌去了。 王上乃国之根本,战场上刀剑无眼,怎能御驾亲征呢!太师急得快把头发揪秃了。一群人盘算着眼下还有哪位将军可供差遣去将王上带回来,结果发现能用的全都在前线。 于是有人提议要我说想停战还是得靠狄后。狄人来势汹汹,毕竟是为公女被废一事。要么暂时恢复狄后名位以作权宜之计,由狄后出面协调? 都是这个妖女带来的祸事!当年我就极力反对王上立蛮族女子为后!这些化外之民一概贪得无厌,丝毫不懂感激,只会蹬鼻子上脸! 就是!废立王后是我们大亓的家务事,历来多少废后幽居深宫,谁敢不服君命?就说废燕后,贤良方正且育有嫡长子,就为了给狄女让位被废,不也毫无怨言自甘寂寞吗? 妖女祸国! 家国不幸! 他倚靠马匹站一边冷眼旁观,心道王上估计也是受不了这群老匹夫成天瞎叫唤,才甩手丢下烂摊子上战场去了吧。 有人叫他:正好太子殿下在这儿,殿下,不如由您出面......我不行别叫我怎么又是我?他一阵郁闷由您出面请王后调停战事? 嚯。 他朝说话那老头行了个后生礼,恭敬道: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这就进宫面见母后。协停战事,大家都责无旁贷。 众卿给他让出条道来,纷纷寄予厚望。 大亓的希望都在殿下您身上啦! 请您一定竭尽全力劝动王后! 殿下与王后母子同心,此行定能凯旋! 自他出生在亓王都,还从没被如此拥戴过。母族势力之于一国公子,果然举足轻重。 他匹马直入路门。内朝在王宫深处被团团保护起来,寺人侍女有条不紊地当值干活,花鸟鱼虫悠然自得,仿佛纷乱尘世里独辟的秘境。 狄后虽然被废,却还是王后待遇,在内朝中宫居住。他进殿时连个通报都没有,所有侍者都聚在殿内正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那个能单手把小男孩拎起来的强壮的狄国侍女守在主座身前,竖着一双浓眉门神似的挡住铺天盖地向王后而去的攻击。 女子一旦出嫁就与父族脱离关系,您现在和亓王朝可是同生共死,再怎样也要为自己着想啊! 我们夫人贤良淑德,虽处幽居依然挂念国计民生,恨不能为国出力。如今王后不过举手之劳就能救大亓于水火之中,却为何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他隐在人堆后听了几句,估摸着是废燕后手下的侍者借机到中宫闹事,给退居幕后已久的主子找重新登台的机会来了。 大亓确实正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诸位便在这里靠发牢骚为国出力吗?他负手穿过侍者群,眉间疏朗,一贯笑盈盈的模样,只是从异族母亲那里继承了深邃的眼廓,目光便颇有些令人难以分辨的深刻意味,竟叫所及之处无一人敢出声。 家国兴亡兆民有责,不过方式不同。将军可以阵前御敌,天子可以御驾亲征,王后可以晓明大义。那么你们那位住在幽居里的主子又该负担什么责任呢?只耍嘴皮子功夫可不算为国出力。诸位不尽心尽力为主子分忧解难,却在存亡之际出现在中宫,他背对王后站定,神色一敛语气突然严厉,朝堂上力压群臣的气势顷刻汹涌而出,谁给你们的胆子质问王后! 原本生死存亡时刻,身份地位都变得不再重要,但上位者日积月累的威压依然令阶下仆从一时噤若寒蝉。 他正要喝令仆从退下,一只手将他挡开,麦色肌肤、指腹有浅薄的茧痕王后走下正座,面对众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奔袭千里,屠戮百城,为的是虚无缥缈的同族情谊吗? 王后转动深褐色的眼珠,冷冷扫视全场。这个出身蛮夷的女人,从踏入大亓领土的那一刻起就受到了无数中伤与贬低,中原人自诩血统高贵,连其中最劣等的一类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背地里踩她一脚。异族王后早已学会用冷漠与讥诮保护自己,以致所有人对王后的印象都是苍白锋利的。 这个苍白锋利的女人,第一次展现出她富有色彩的一面睿智、清醒,并且不为局势所动摇。 为的是中原肥沃土地、金银财富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势啊。 两国争锋岂能因一己之由?尔等振振有词逼迫于我,实在多此一举。 家国存亡、性命攸关,尚有闲情龌龊龃龉。尔等所为令人不齿。 与其在此多费口舌浪费时间,贪生怕死之辈尽管趁机逃命去罢。 事实证明,有口音并不妨碍说话。一连串异域风味浓厚的雅音从王后嘴里冒出来,劈头盖脸将阶下仆从骂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他也一时愣住,仿佛从未谋面一般细细打量王后轮廓鲜明的浅麦色侧脸侧颌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母子俩如出一辙。 狄后连个眼色都不赏给他,只静静注视着骚动的仆从。有人向前走出半步,张开嘴刚要说话,狄后冷冷吩咐座下侍女:全部逐出去。 孔武有力的蛮族侍女向人群迈出步子,山一般的身影倾轧下去,仆从尽皆骇住。 他这时才注意到,殿里还有好几位异族模样的侍者,原本四下散落在诘问的仆从间并不引人注目,随着狄后发话,纷纷如同挺直了腰杆一般立刻在娇小的中原人间突显出高大强健的身姿,正好将殿中仆从包围住。 包围住。五六个人包围了数十人。 正如它们精悍勇猛的同胞孤军深入马踏中原,被中原人驱逐到山林野沼居住的蛮夷,血液里流淌着的都是与猛兽赤膊搏斗的凶悍。这几个侍者身无覆甲手无寸铁,被围住的仆从却因察觉到锋芒毕露的杀气而瑟瑟发抖。 蛮族侍者同时向人群踏出一步,仿佛有铁甲跺地的铿锵之声回荡殿内,包围圈骤然缩小,仆从们惊叫着挤成一团。有人叫嚷:王后此举何意!奴等不过恳请您为国出力,尽应尽的责任罢了! 王后这等威风何不冲着外敌,要在此为难下人! 王后是要趁中原之危,扬你们蛮夷之勇吗? 狄后冷冷站着一言不发。蛮族侍者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同王后一致的面无表情,眼中却有寒光乍现仿佛利刃出鞘,吓得仆从吱哇乱叫。明明城门未破家国未亡,宫廷秩序仍在,这些蛮族侍者却叫人觉得下一刻真的会有利刃见血。 他僵直地立在王后身侧,手心里一把冷汗。 终于有人忍不住推开人群,顶着蛮族侍者森寒的目光一溜烟逃出了宫殿。 于是接二连三。阶下被清空了。 正座前静立如石像的人动了,狄后转过脸看着他:你怎么还不走?深褐色的眼珠波澜不惊,他僵硬的身影浮于浅表,轻薄得随手一抹就能拭去。 我......他开口咬着了舌头,我是来...... 他们叫我来劝你出面去阵前退敌...... 狄后失去耐心,不再看他,迈步走下台阶,蛮族侍女紧跟在她身后。他在原地愣了愣,看着满殿侍者都跟随狄后走向后堂,犹豫稍顷也跟了上去。 殿内原来也有中原侍从,只是先前都躲在后堂不见人影,此时见王后进来,才纷纷战战兢兢地围上去。王后身边那个蛮族侍女简洁地下达指令跟上。 看样子王后绕出后堂还要往后院走。 他急走几步跟上狄后,母后二字哽在喉咙里叫不出口,舌尖抵了抵牙齿,说:您要去哪里? 狄后头也不回:你还有什么事? 狄军攻城,王都危在旦夕。您心如明镜,知道这是场权力之争,您两头不讨好必然受累,当务之急是趁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狄后像有些意外,眼风扫过他有些焦急的脸色,再开口时语调有了点上扬的波澜:逃走?王城团团被围,能逃往何处? 我师父、咳,王后走得快,他这具正被冶葛毒素绞杀的身体喘不上气,我师父正想要离开王都,大祭司有仙人手段,他一定有办法。您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它们此时已走入后院,王后奔着院中池水旁的假山而去,好似游闲一般绕着青苔遍布的山石转了几圈,一边回话:大祭司?哦对,你之前是说过要和大祭司一起离开。 我想请您拿个主意,究竟是离开还是留下。 生在亓朝的人,难道和我狄国还有什么关系吗? 王后那日的回答在耳边轰然炸响。他简直不敢看王后的脸色,闷头说:趁城门未破,我带您出宫城找我师父。 你莫非没长脑子? 他感到莫名,抬头看见王后掀起半边嘴角,笑得冷漠又嘲讽:狄国被亓朝震慑多年,为何独独此时发难?亓朝兵强马壮,边境常年戒严,为何却节节败退到背城一战? 第17章 他心中一动。 我若是走了,狄人拿什么做战争借口、大亓拿什么为战败泄愤、燕党又拿什么满足野心?先前那些人虽句句诛心,有一点倒说的很对如今这个局面,我走到哪里,战火就会蔓延到哪里。 前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个高大的蛮族侍卫闯进后院,满面通红神情恐慌,用异族语言对王后高喊了几句话。拥挤在院里的蛮族侍从立时骚动起来,中原侍从虽语言不通却也能察觉出令人不安的信号,一时间人心惶惶,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城门已破,狄军攻入王都占领街巷,不论妇孺一律屠杀。王城剩余的残兵败将正护着一群须发皆白的朝臣涌向王宫,打算困守以待援军。 教他蛮语的老师是天子亲自指派的,虽然左右公子皆不赞成。天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听小儿子哭诉听不懂母亲说的话?尽管天子自己也听不懂,妻子的语言对天子而言是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从头学习的一门技术,所以夫妻两人说话二十多年来都驴唇不对马嘴。 听,王后说,现在连王宫都出不去了。 破城太快,他心中惊骇,想起天子不久前率亲卫出城御敌,城破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他眼前一白,竭力压制的冶葛之毒顿时掀起滔天波浪,喉头用上腥甜,他伸手扶住假山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王后一把打开他的手,眼神示意侍女上前。 他麻木地后退几步站住,看见蛮族侍女在假山旁弓腰半蹲,狄戎风情的短衣窄袖绷出线条分明的肌肉轮廓。侍女两只厚实的手掌抓在山石两侧,一声蓄力十足的大喝,肌肉彭起山石移位! 假山下是一层土皮,侍从上前铲开,露出一块青苔斑驳的压石。搬开压石,被隐藏多年的密道终于现出端倪。 蛮族侍从们尚且镇定,中原侍从却已震惊失语,看来密道的来由不言自明。 他尽力压制喉头不断翻涌的咳嗽,心中淡漠地想:看这样子,恐怕初到大亓就已经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蛮族侍女大约是在场所有狄人中,除王后外唯一会说中原话的,此时代替王后对着满院侍从发话:这里,出城,一个一个。 从这里下密道可以出城逃命,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 院里悉索的私语顿时安静下来,中原侍从们脸上迸发出绝处逢生的光彩,纷纷拜倒在地,高呼王后仁慈。 他站在王后身侧,看见她半边嘴角依旧掀着讽刺的弧度。 蛮族侍女大喝:起来!快点! 侍从们手足并用爬到密道口。虽事先声明不要拥挤,事到临头,身后还有刀剑逼迫,人人恨不得抢占先机,非要蛮族侍从守在密道口揪住蜂拥的后领才能留出供人通行的缝隙。 院里的中原人一个个减少,殿外清晰传来奔走哭喊之声。逃往深宫固守的人群又近了一步。 王后一声吩咐,蛮族侍从也开始跳下密道,黝黑深邃的井口散发出潮湿阴冷的气息。 等到院里只剩下三人,蛮族侍女安分地守在王后身边,王后终于看向他你也进去。除非想被外面那些失去理智又恨透了狄国人的疯子一刀砍死。 真狡猾,他想,这时候我又成了狄国人。 您呢? 王后看着他,深褐色的眼底冷冷沉寂:你很聪明,应该知道只有我留下,燕党那些腌臜手段才使不到别出去。姬桓顺利登基,它们才会消停,否则你将永无宁日。 您不能留下,除非想被外面那些失去理智又恨透了狄国人的疯子一刀砍死!他用王后的话回敬,紧紧攥着王后手腕生怕她就此离去。这恐怕是他一生中和母亲距离最近的时刻。 王后露出鄙薄的笑意,反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寸劲一推,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送下地面。失重感只有短短一瞬,一双手接住了他。蛮族侍从将他搁在一边,仰头急迫地望着王后。 他也仰起头,一边慌忙摸遍全身企图找出一块随身符箓,一边喊:您不能留下,亓人不会放过您的! 一块能用的符箓也没有。这是修习方术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弱小无力。那位接住他的蛮族侍从立刻意识到王后与另一位同胞并不打算下来,转头用蛮语嚷嚷了句话,密道里乌泱泱的人头中立刻冲出一群蛮族侍从拼命朝前挤,想在狭小的井口望见他们王后的脸。 他被一把推开。 王后蹲在井口,带着笑意的眼神挨个在同胞们焦急的脸上短暂停留。 您不能留在那儿!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蛮语的叫喊中。 王后贴身的蛮族侍女搬起压石,井口的光线被遮挡大半。缝隙外有逃难的叫喊和士兵铁甲撞击的杂音,缝隙里是蛮语声嘶力竭的呼唤和中原侍从隐秘的哭泣。 再见。王后用蛮语说。 天光再无一丝泄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考试月,请个假,等七月放假后再续更,可能就更得勤快一点了&gt_&lt 第20章 一片黑暗。 蛮族侍从在井口叠起人墙,试图顶开压石。但压石上的假山似乎已经重回原位,奇重无比,黑暗里传来脊背不堪重负的咔擦声响。 藏在密道后方里的中原侍从哭泣声渐渐响亮。他扶着阴冷潮湿的墙壁,慢慢挪过去。 殿下......有个女声轻轻叫他。 哭什么呢,他疲惫道,往前就可以逃命了,赶紧走。 抽泣声静了静,继而爆发出更响亮的几声哭喊王后仁慈!王后大恩大德! 眼前阴冷的雾气被搅动翻涌,一阵混乱急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感到面前的空气更加阴冷了,大概是人都离去的缘故。 那几个蛮族侍从还叠在井口用蛮语互相争吵,拳头捶打石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从这里是出不去的,只能往前走,速度快一点也许能赶回王宫。他面朝井口方向用蛮语哄劝。 争吵声停止,他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叠在井口的人墙散了。他松了口气。 身前两步外的近处粗犷的男声回应他:太子请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会负责您的安全。 公女处境不妙,要抓紧时间! 快快快快! 被此路不通逼退的几个侍从风一般刮过向甬道尽头奔去,仿佛一点不受目不视物的黑暗影响。 但最初回应他的那个还留在原地,再次催促:太子请跟紧我一起走! 他按住刺痛的胸口,嗯了一声侧开身体,让那个高大的蛮人走在前面。耳边响起一个女声殿、殿下,让奴搀着您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他和蛮人都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听出来是那群中原侍从里唤他的小姑娘。 一小簇明亮的火光燃起,那小姑娘手里执着火折子,一张脸半明半暗怯懦地望着他。 蛮人一愣,下意识道:哪里来的火折子? 这句话是用蛮语说的。中原侍从里大约没有会蛮语的罢,他想。 岂料那姑娘竟也像模像样地用蛮语回答:是王后叫我带上的。 看那蛮人的态度,出逃一事王后连身边的蛮族亲信都没有预先通知,大家下到密道里都得摸黑前行。这侍女却预先得到风声,不知在王后的一众侍从里是个什么地位。 那蛮人不再多问,嘱咐小姑娘跟着他们,三人匆匆往出口赶去。 那姑娘把火折子交到蛮人手里,还真来搀扶住他先前听见殿下气息不稳,想是密道阴冷,殿下身体不适?姑娘小声询问。 王后身边的侍女竟也有知道他身体状况的,真是心细如发。 他没什么力气地勾勾嘴角:那群人哭成一片,你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那姑娘默了默,低落道:先时它们见王后不下来,以为这里并非逃生密道,是王后要坑杀它们,才......那些人听不懂狄语,王后又不爱说雅音,像这种误会时时都有发生。 它们用雅音交流,那蛮人估计是真听不懂,也不搭理它们,径自捧着一点微弱的火光走得脚步生风。橙红的光影在两侧青灰石壁上跃动,石壁上凿刻的痕迹历历在目。建造密道估计是个仓促工程,脚底砖石未铺,因为是在后院池水下行走,湿土泥泞坑坑洼洼,走急了一不小心就能摔个趔趄。 他感到被城破的消息激起的血气一直热辣辣地哽在心口,呼吸着密道里湿冷的空气,肺里一阵抽疼。 殿里只你一人会说狄语?他试图从疼痛上转移注意力。 那姑娘嗯了一声:因为只有奴会编狄人的辫发,从前给王后梳头时跟着学了几句。狄人里也只有阿迪莱会雅音,要传个话什么的,就全靠我俩。 阿迪莱估计就是王后贴身的那位蛮族侍女。 胸腔一阵撕裂的痛楚使他迅速偏离话题,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撑住石壁按了一掌湿漉漉的青苔。那姑娘跟着停下脚步,慌乱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一口血腥气闷在嗓子眼,他几乎不敢开口,仿佛有利爪在五脏六腑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沟壑。四肢泛上熟悉的酸痛感是冶葛之毒发作的标志! 领头的蛮人头也不回,继续阔步向前疾走,此刻已经甩下它们五十步远。 急着去救公女呢...... 他吸了口气,顺着石壁慢慢滑坐在地上。火折子被蛮人带走,黑暗里一点微弱的橙光渐渐消失,他费力抬起头,向那小姑娘隐隐绰绰的轮廓道:歇一会儿吧,走不动了。 那姑娘应了一声,也挨着他坐下缩成一团黑影,影子来回变化几下,黑暗里又亮起一道火光她居然还有一道火折子。 他盯着豆大的火苗看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小姑娘在王后身边的地位,叹了口气:王后待你这样好,定是希望你能在动乱里活下去,何苦这会儿陪我受罪...... 那姑娘受宠若惊:殿下您说笑了,奴仆护主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何况奴不过区区一个梳妆宫女,哪里能得王后青睐,不过是王后宅心仁厚罢了。王后在宫里过得不顺心,不爱同别的中原人亲近,身边跟着的女奴就只有奴和阿迪莱,是以平常能多说上几句话。 他默了默,问:王上不常来? 早不来了,那姑娘声音里有了些情绪,自从王后搬进主殿,王上就极少驾临,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一次。 狄后入主内朝,正是燕后被赶走幽居之时。那时他还小,正在王上膝下听习,大公子党正是郁郁之际成天没个好脸色,仿佛王上是被个多么狐媚的妖女祸了国。 原来是这样早么......他仰头望着头顶支撑土层的简陋木架发呆,五脏的抽痛都一时忘在一边。 咳! 他一个激灵弓起身子,鲜血从捂嘴的指缝里渗出。小姑娘吓了一跳,叫唤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脊背。 脚步声又在甬道尽头响起,一点火光去而复返那位走出百步才发现丢了太子的蛮人又折回来了,急匆匆凑近半跪下察看他的状况。 殿下吐了血走不动路了!小姑娘用蛮语叫道。 我来背!那蛮人当机立断,把火折子塞给她,将他拎起来一把扛在肩上,又迈开大步。 他被蛮人硬邦邦的肩头硌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只得翻着白眼庆幸密道挖得足够高,起码撞不到脑袋。 蛮人走得很急,小姑娘跌跌撞撞跟着,两点火光一前一后剧烈跳动,火光映在石壁上晃得人眼晕。 前面出现几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用火光一照,原来是先前离开的几个蛮族侍从在等它们。 太子怎么了?一人问。 不知道,吐血了。背着他的蛮人回答。 快走快走!众人急急催促。 他被簇拥着奔向密道尽头。尽头在城外,此时它们正在城中街道下方穿行,密道挖得深,听不见城中兵戈铁马的杀伐之声,但草原骑兵的铁蹄践踏在中原王都上,强悍的力量深入城池,令密道石壁也为之瑟瑟发抖,浅浅一层土皮簌簌剥落。小姑娘也跟着发抖,火光下面色惨白。那群蛮人却视若无睹保持高速前行,不知是不是对亲手建造的密道质量充满信心。 他感觉毒素正沿着全身经络血脉乱窜,脑门儿胀痛得眼前一阵阵昏黑。耳边传来模糊的交流声,那几个侍从正在讨论走哪条路线可以避开所有人同时迅速抵达王宫。 避开所有人?为什么不和狄军汇合?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原本进宫是想假借阵前劝和的名义将王后带走,请师父帮忙送出城与狄人汇合,但王师溃败得猝不及防,为免被红眼的亓人迁怒以至乱刀砍死,只好从密道逃生。 可以趁乱做掉幽居里那个女人! 闭嘴!不要横生枝节! 可恶!竟敢利用我们与亓天子相争,嫁祸给公女,自己从中渔利! 幽居? 幽居里那位废燕后在这场战事中竟也扮演了某个角色吗? 走至密道四壁不再震颤时,估计已经要到郊区出口了。前面隐约传来纷乱的人语。等到听见它们从后面赶来的脚步,那群人私语之声骤然小了很多是最先逃跑的中原侍从。 语言不通使王后殿里的两拨人养成了看见对方就保持沉默的习惯。中原侍从默默挤成一堆,蛮族侍从默默穿过人群。前面没有路了,甬道在尽头收拢成一个狭窄仅容一人站立的空间。 背着他的蛮人把他放下来。脚一沾地骨髓里就一阵刺痛,不知不觉间甚至站立不稳,一路跟着的那小姑娘连忙撑住他。那蛮人随即上前挤进狭小的空间,沿着石壁四沿摸索一阵,以拳作锤往石缝里打进许多类似木楔子的东西,然后半侧过身子顶住四面严丝合缝的石壁,橙红的火光映在那人脸上,脸也是通红一片,腮帮鼓起牙根紧咬,看上去正在使力。 周围的中原侍从又开始窃窃私语顶不开吧,刚刚阿吉不是试过了吗? 对啊,合得严严实实简直像长在一起的石头一样! 那人刚是不是在石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那也不行吧,太重了...... 有人小声说:蛮人力气可大着呢。 第18章 于是又静谧下来。 石壁依旧没有动静,那蛮人逐渐微曲双膝摆出半蹲姿势,整个人向石壁倾斜,半张脸被压得变形。 良久,一点轻微的、类似硬物摩擦的声响在甬道里传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炮仗似的轰鸣。一束天光从石缝间漏下。 石壁轰然倒塌,密道口开了。 那石壁原来是块巨石,因为体型偏圆润,即使倒下也在出口占据了庞大的空间。旺盛生长的灌丛杂草、藤曼绿植纷纷攀进甬道,一片深绿浅碧与上方湛蓝安详的天空割出明显的分界线。正是郊外清新宁静的空气。 那群中原侍从立刻欢呼着冲出密道。小姑娘被挤了个趔趄,差点脱手让他摔地上,连忙半环着他肩膀让两人都紧贴石壁等人潮通过。密道外天光明亮,小姑娘把火折子抵在石壁上熄灭,看见他的脸色顿时大惊失色:殿下!殿下您还能撑住吗! 耳蜗里轰鸣不断,他几乎听不清那姑娘在说什么。 发作得真不是时候啊...... 蛮族侍从也急匆匆冲出密道。他们忙着去救困在深宫里的王后,这时谁也顾不上他。 只有那姑娘还在,满脸惊慌地嚷嚷着他已听不清的话。 太难看了,走到这一步还要拖累别人...... 小姑娘将他一只手臂捞来搭在自己肩上,托着他向出口走。这孩子一路小跑过漫长的路途,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刚绕过那块巨大封石就摔了一跤。他也跟着倒在地上,灌丛的枝桠在侧颊拉出几道豁口。 仰面是蓝得清透的天空,几只雀鸟飞过,一丝声音也无。 耳中仍有血液轰鸣,但他察觉到了周遭诡异的沉寂。 那小姑娘没有动静。他费力偏过头,胀痛的眼眶映入一柄长剑剑身细长,隐隐可见波涛般起伏的松纹,锋锐的冷光暗藏在层叠的纹路之下。他残存的嗅觉闻到了腥味。 近在鼻端的土腥。和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 那柄长剑穿过小姑娘白皙的脖颈,钉入北郊山坡细软湿润的土地里。 更远处是那些欢欣鼓舞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侍从们四下横亘的肢体。鲜艳的血渗进棕黑的土地,染出一片红铜色的人间地狱。 脚步声穿透他耳畔的杂音直刺脑海,玄黑衣裾扫过灌草与尸体走到他身边。来人蹲下身,看着他露出微笑,眼角一颗小痣红得仿佛要滴下鲜血。 找到你了。师父说。 第21章 他醒来时隐约能听见山溪潺潺的流水声,鸟啭虫鸣不绝于耳。窗户开了半扇,混杂着草木清新的徐风漫进室内。 少年师兄盘腿坐在厅堂中央,正俯腰拿一把刷子清理落灰的庭燎盆。 醒了?少年师兄头也不回。 他尝试弯曲膝盖,感觉生机又回到体内,于是支撑自己坐起来,半靠卧榻沉默地打量所处房间陈设布置都很陌生,地上落满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住的样子,梁柱倒是被打扫干净了,露出漆黑坚硬的原木本质。 昆山老宅。师父计划归隐的去处。 醒了就出来吧,师父有话同你说。少年师兄一边吩咐,将刷子随意扔在地上,沾了灰的手往短衣上一拍跟着就要出门。 他起身略微困难,步履缓慢地跨出门槛。 门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宽阔湖泊,曲廊从岸边蜿蜒到湖心,一座六角小亭屹立水面。远远看着,湖心亭里仿佛有道人影。 两人沿着湖边走,一路揽尽老宅的亭台水榭,巍峨苍翠的山体倒映在无波静水上,舄履踩着湖边湿地,不知名的小花曳过衣襟。是个归隐的好去处,除了缺少生气。 他们走上回廊,师父一身黑袍席地,正坐在湖心亭中往水里洒着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是在喂鱼。 一只水鸟都不见的湖竟然还有鱼。 他朝水里一看,长须鲶鱼、银鲤黑鲤,指宽的鲦鱼成群结队......种类还挺丰富。 师父将手中一把饲料全洒进湖里,激起水花丛丛,继而转过身:这里原来是前朝王室修建的甘泉宫。幽王爱好修行,甘泉宫便云集天下方士探讨升仙之道。前朝覆灭后,方士也都作鸟兽散,此处便被废弃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 少年师兄不爱听他们讲话,师父又没允许离开,便撑着凭栏翻身坐到亭子外的石阶上,脚尖点着水面逗鱼玩儿。 师父道:将你带过来,是因要为你引入体内的灵便在此处。 他没说话。 师父了然,于是不再继续,低头悠闲地梳理起喂鱼时被凭栏压皱的袖子,余晖映着半边脸颊,显得温润和善。师父问:屠戮妇孺的战争你倒可以谅解。我不过灭口一众宫人,便是遭天谴的大罪了? 都是遭天谴的罪过,有什么分别。 少年师兄点水面的足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师父呵呵一声:前朝的甘泉宫藏着法宝秘籍无数,风水宝地灵气汇聚,知道的人没几个。你逃走时跟着那么多人,眼多耳杂,且不说能不能瞒过那些人将你带走。单单是走漏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就会引来无数追兵。到时候所有与你接触过的人都逃不了干系,我作为你师父自然首当其冲,彼时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都会被人挖得一干二净。你看,我把你带来这个地方也是冒了风险的,为了保守秘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狄国的铁骑踏遍皋京、血流漂橹,怎么不见殿下你以死明志呢? 这人一笑,眼角的红痣就变得刺眼。 他点头表示理解:师父乃化外之人,所思所虑自然与常人不同。 师父又是一声听不出真实意味的呵呵,终于回归正题:我欲为你请的乃是一棵树灵。昆山神木谷中长有一棵百亿年岁的神木,本已是先天神灵又聚天地灵气,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若能成功引灵,便可与神木齐寿,借外力破境。 这等好事,想必也有忌讳。 师父却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神木就长在昆山,当初甘泉宫却无一人敢行此道拼一个人身成神。盖因此法过于烈性,稍有不慎,请来的神灵便会反客为主侵占肉身,以区区凡人心智是断然压制不住的。若要为你行此法,须得...... 师父开始详细讲述流程,少年师兄把耳朵留在亭里,眼睛盯着面前湖中的游鱼。大概是没有吃食的缘故,湖心亭边的鱼逐渐减少,倒影苍翠的水面终于归于沉寂。少年师兄从石阶上站起来,转向亭子师父最后叮嘱道:且斋戒半月,之后我再为你主持仪式。 他郑重拜谢,起身时正好撞上少年师兄盯过来的目光。少年师兄毫无表示,冷着一张脸翻进亭子,跟在师父身后一起离开了。 斋戒三天与斋戒半月,其实根本无甚分别吧。需要半月时间的人是师父才对,成日不见踪影。他有时能遇上师父正顺着湖边水榭亭阁间的幽径往外走,估摸着是刚从甘泉宫某个藏满法宝秘籍的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赃物,看见他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那小子,你知道师父最近在干什么吗?他偶然一次在湖心亭遇见少年师兄,顺口问道。 少年师兄把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你真是没地位,师父都不告诉你! 他心中一哂:那你告诉我呗。 少年师兄又把脸转回去,冷冷道:师父要走了。 什么? 师父要走了、云游去了!不管我们了! 他没听懂,不是说就在昆山归隐吗,怎么又要外出云游? 你呢?你跟着去吗? 少年师兄给了他一个仇恨的眼神: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说了师父不、管、我、们了你耳朵聋了吗。 哦,这个归隐原来说的是两个徒弟。 他此时对那小子深感同情,过去坐在旁边友好地拍拍人家肩膀:师父不管你,你可以死皮赖脸粘上去嘛。 尽管只有半张脸,也能清楚看见少年师兄翻了个白眼:师父有大神通,岂是你想跟就能跟的。 我是被师父从雪地里捡起来的,当时身上还裹着襁褓。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是师父,肯定是早夭的命。师父救了我,又抚养我长大,就是我的父亲!哪有父亲抛弃未及弱冠的儿子呢!少年师兄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扑簌簌掉眼泪。 他礼貌地别过视线,嘴里安慰道:你也说师父有大神通,先天有灵者寿与天齐,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你和师父一起的这十来年对师父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你把师父当父亲,师父还未必把你当儿子。不如就想开一点,仙人独行,哪来的家人呢。 少年师兄啊地一声怒吼,甩手把什么东西砸进湖里,那东西上估计还附了法力,一砸一个冲天的浪花,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师兄掏掏衣袖,捧了一堆出来一个个砸湖发泄。 他定睛一看哟呵,这不是当初练手刻的劾鬼桃符吗?刻完一并交由主管打杂的少年师兄保管了,如今掏出来,有少年师兄自己的,也有他刻的,唯独没有师父刻来做示范的那几个。 他叹了口气。 半月后师父带他出门,将少年师兄一人留在老宅,神色看上去与平日里并无二致,语气也古井无波:我再强调一遍,你在老宅生活无虞,不要妄图出门寻我。 少年师兄当场眼眶就红了,差点没抱住师父大腿痛哭一场,声音里有很重的鼻音:是,弟子知道。 走罢。师父对他说。 甘泉宫依靠山林修建,出门再向山下走,神木谷就在阳坡。按理高大的乔木之下不会有太茂盛的灌草生长,但也许是向阳的缘故,谷里灌草能长到齐腰高。师父穿着从云长袍、脚踩布靴在前领路,丛生的枝桠未触及师父袍袖便自动向两侧退去,行走其间可谓悠然自得。他用双手艰难分开灌丛,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劳动的辛酸。 神木生长在树林间,是正中央独占空地的那棵,看上去和寻常根系粗壮、单从风霜累累的树干就能看出岁月的老前辈们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这是独木成林,师父解释,最老的那棵是原身,其余都是它的枝丫。 他讶然,老实道:但弟子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同。 师父站在原身老树下朝他招手。师父来时两手空空,此刻却似摄空取物般右手横抽出一把剑剑光并不凌厉,因为剑身上有层叠内秀的松纹是那把于王都北郊山坡上斩杀百人的松纹古剑。 他喉头一哽,面上却毫无异样地缓步上前。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剑柄原来还依照北斗星的方位镶嵌着七颗绿松石。 请神仪式可以很难,因为凡人无法与神沟通,也可以很简单,只要引领仪式的大巫术法高强。 他跪在神木跟前。师父手持七星,围绕神木步罡踩斗。他恭敬垂首注视地面,目光不敢乱瞧,但想象中师父这样容颜俊美又性情超脱的仙人跳起傩戏总是有些好笑的。 所以不是傩戏,是一种与星辰相应的踩斗步法。 他耳边传来松纹剑清越的剑鸣,起先断断续续,后来清鸣不绝。树林无风自动,悉索声与剑鸣应和。师父没有开口,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响起神迹赫赫,恭请驾临。 头顶突然被一股凉意覆盖,随即穿颅而入,冰河一般冲刷遍全身!他瞪大眼睛,嗓子仿佛被攫住一般发不了声,失去掌控的身体委顿在地,四肢被冻得抽搐。 冷入骨髓的气息侵进身体每一寸角落,意识仿佛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死寂。 不......他的挣扎被埋葬在雪底。失却生机的雪原,寒冷而阒寂。 我拒绝,我拒绝......无边无际与天交融的苍白,渺小与宏大。 快阻止它......宏大而苍白的雪原上,黑幢幢的死亡铺天盖地,寂静地覆来。 松纹剑轻轻点在老树根上,师父俯身打量:还行吧? 他睁开眼,点点头。 师父咧嘴一笑,细长的眼尾带出一点讥讽: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到甘泉宫穿上大亓宗庙里供奉百年的国礼祭服,那么厚重的巫力压制,你还能逍遥到几时? 它也咧嘴一笑,出露的犬齿像是森冷的獠牙,眼神冰冷仇恨。 要不是你胆子太小,我就给带这儿来了,还轮得到你威风?师父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它额间,缚身术便牢牢捆住手脚令它动弹不得。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喑哑的嘶吼,像是某种古老禁忌的音节。 师父屈指一弹:去。 少年师兄正在老宅大门前撒泼。 撒给谁看呢?正是因为没人看见。 少年师兄对着门柱全打脚踢、大哭大叫,全然丧失了平时冷面俏郎君的风采。 那日湖心亭里的对话终究给少年师兄的内心留下了阴影。只要想到师父寿命万万年长久,自己不过是小小一段十来年的插曲,下一次云游说不定又能收个陪伴十年的小书童或者小弟子,老宅里这位就会被抛在脑后不知何许人也,少年师兄就气得发狂,发尽上指冠,对着实木门柱轰出一拳裂洞。 一阵风吹来,风里有不同寻常的声音。这是前兆。 少年师兄停住手脚,警惕地看向大门。 下一刻有一道影子穿门而过、直入厅堂,速度之迅疾令人只见残影。 少年师兄来不及反应,追着残影试图拦截。那股被极速带起的狂风终于姗姗来迟,吹得少年师兄一阵找不着北。 寻着残影的气息找进甘泉宫主殿,少年师兄一路惊疑不定。从前在老宅居住时,师父虽无明令禁止,但实际的生活范围只有湖边一圈房屋,宫殿高台都在外围,从来没去过。 主殿像是近日才被人打扫过,虽能看出废弃已久的残败,但至少窗明几净。宫殿内大红的漆料显出原色,梁柱上雕刻的兽纹图腾蕴藏着厚重的威压。正座被人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制衣架,衣服从上面掉落下来,正正盖在地面那东西身上。 咕噜少年师兄咽了口唾沫。 那团东西轻微起伏,衣服印出一道清晰的脊背线条,看样子是个人。那人手臂撑着地面缓缓坐起来。玄黑衣袍披在肩上,更显得面色苍白。 少年师兄一惊:怎么是你!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面孔苍白眼瞳浓黑,颜色分明得像一只不见天日的鬼。 第19章 它并不说话,只盯着少年师兄,黑色瞳仁突然放大充斥整个眼球,浓黑色的雾气里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呼之欲出。 少年师兄吓得双腿发颤向后退开,嗓子眼里因为极度恐惧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然而冥冥中有某种禁制开启,它坚冰般的面孔痛苦扭曲,伏在地上不停颤抖。等到得了喘息,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眼睛,正皱眉按压额角,一脸隐忍不适的表情。 尽管直觉停止警报危险,少年师兄还是离他五十步远背靠梁柱努力不让自己腿软滑倒在地上。喂,你......你是怎么回事? 他将手伸进袍袖,坐在地上慢慢把衣服穿好,撑着身后的衣架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朝殿外走。 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已经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从小如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孩子,轻易适应不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好在生活强迫他适应时,他已经不算一个人了。 没有食欲不想睡觉,捂着厚厚一床褥子身体也冰冰凉凉不发汗,连衣服也用不着洗了。他摸着自己胸口心想,除了没有心跳,其它还算满意。 但少年师兄看上去却不是很满意。自那日目睹它的怪状,从此对他也心生了几分恐惧,远远见着要先犹豫良久才敢沿着既定路线走近。加上师兄弟两人住的屋子都要少年师兄一人整理打扫他还是个人的时候尚且不做这些活计,更别说不做人之后。少年师兄于是怨气颇深。 他看少年师兄其实也十分不屑。师父走后,少年师兄就搬进了师父原来的房间,过了好一段时间没事就在湖心亭喂鱼的生活,仿佛做师父做过的事能起到神奇的召唤作用。至于吗?断不了奶了是吧? 一日,他去师父房里找少年师兄辞别。 知道了。 师兄回答得干脆利落,头也不抬一下师兄正在给师父占卜用的龟腹甲上油膏防止干裂,这是定期要重复一遍,并且劳动者乐此不疲的工作。刷子拂过师父凿刻卜辞验辞的手迹,轻柔而珍惜。 他在心中暗暗呕了,也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从相逢到相处都互相生厌的两人,离别时也是解脱胜于不舍。得道的方士寿数漫长,谁也料不到日后的相见。只是,几百年的岁月打磨一个人,重逢也拟作初识。 第22章 赵四进屋,郑喆又在喝药,一边吹气一边隔着药碗上氤氲腾升的水雾看了他一眼。 若黛半跪在郑喆身后给他揉肩,远山抱着剑在一旁打瞌睡。 赵四走过去,先踹了偷懒的人一脚。主子,消息带回来了。 远山差点给踹得摔地上,撑开困顿的双眼爬去挨若黛坐下,准备开始新一轮的瞌睡。 客卿先生现在情况如何?郑喆先问了别的问题。 回驿站后就没出过房间,两个徒弟在房里陪着。 郑喆点点头:既然先生说是私事,就暂时不要告知兄长。你叫人看着点,老先生情绪一失控就马上告诉我。 赵四应下。 消息如何?郑喆吹散了热气开始喝药。 我们拿着那个疯子的画像问遍了整个社稷。我想那疯子既然能在贾潜出城时意外见到其人,或许是就住在城门边上,因此还特意到那片儿市集去问过。果然那疯子在社稷根本没有住处,他原来是城门口市集里一个卖肉的屠夫,吃住都在店里。听说这人性格有些古怪,做事一板一眼爱较真,也因此生意挺好,缺斤少两的事他比买肉的还计较。自从两年前他突然失踪,那家店就盘给了别人。但揽雀楼由世子良接管后,常有公卿贵胄来往,寻常百姓都要绕道而行,市集里竟无人知晓他在揽雀楼门前做了个人人喊打的疯子。 一个卖肉的屠夫,却要为世子报仇? 赵四想了想,道:没别的消息了。他是怎样和世子扯上关系的,属下确实也没打听出来。 贾潜呢? 赵四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当然要使点手段向贾潜当年的同僚们打听。那些人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给咱们一吓,知道的全吐出来了...... 贾潜在揽雀楼时就神秘得不行,世子单独辟了小院给他独居,出入都有篷车接送,楼里没什么人见过他。但这人确实是世子岫座前首席,很有些谋略,世子岫当年很多改革措施都要同此人商议,据说分家服役和削爵禄卑威重都是贾潜的手笔。世子岫奉命去江安实践分田,还亲点了贾潜随同。 说到这里,多亏了属下我脑子灵活,顺嘴问了一句江安的位置。结果您猜怎么着?赵四简直眉飞色舞,邀功之情溢于言表,咱们之前入燕境的那座城,竟然就在江安辖区内,难怪那司埸能认出贾潜呢! 疯子提到的徐怀陈缜,也是世子岫倚重的谋臣。陈缜是个少年文士,据说家里是没落士族,曾在燕国学宫读过书,也是在学宫与世子岫结识,后来直接做了世子幕僚。徐怀要老一辈,和贾潜并称为世子岫的左膀右臂,还有过徐谋贾断的美称。但即使在这些入幕之宾中,贾潜也是最得信赖的。 想来郁先生也没料到,当年期门骑一把火烧尽揽雀楼,故人皆成白骨,却还是留下了一个知晓关窍的局外人。否则量他也不敢随随便便跟主子故地重游,叫人认了出来。赵四总结道。 未必,郑喆竖起一只手掌示意若黛不用继续了,初入燕国时他便差点被司埸认出来,若是真这么忌讳,想必连燕国土地的边都不愿沾。你看,就算那位神秘的局外人将他识破,实际于他又有什么害处呢?你我都知道,郁良夫并非靠出卖世子岫才能托身鹿鸣馆求得庇护,那么即使他有过在揽雀楼里做谋士的经历,又何妨? 这...... 况且,当年的漏网之鱼尚能在燕国公卿府邸混得一席之地,想必燕君并不打算再追究往事。 那郁先生先前为何要否认?以他在揽雀楼的功勋,说出来反而会得主子器重吧? 正因为他在揽雀楼功勋卓著啊,郑喆叹息,游士食客可以各地辗转,可你见过肱骨大臣转投二主么?说到底是在揣摩我的意思,他莫名其妙被我带到燕国,心中捉摸不透便不好轻举妄动。若是胡乱抢占先机,事态的变化也就不在掌握之中了。 郑喆起身活动四肢,一边朝打开的窗户走去准备透透气,若黛换个姿势收拾他搁在几案上的药碗,失去支撑的远山第二次摔了跟头,赵四跟上去。 所以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吕缜的来书。趁着还未离境,你给我好好查查这位燕国行商。郑喆站在窗前,对着院里的玉兰树转动略微僵直的腰椎。他感到姬疏带来的生机还在发挥作用,平时日近黄昏四肢就有沉滞之感,今日倒还好。 并且总觉得视力也更清晰了,昏暗的光线下,甚至能看见玉兰与月光交相辉映的莹白花瓣上浅浅的黄晕。 郑喆一边无目的地环视院内,对屋的庭燎在窗纱上映出一个捻着胡须弓腰驼背的影子,一边吩咐赵四:先有屠夫后有戏子,这个吕缜说不准也是在为吕岫抱不平。总之一有消息立刻咦? 赵四探头,顺着郑喆的目光看过去:主子,怎么了?月上梢头,外面漆黑一片,对面屋脊没入夜幕,只能瞧出一道波棱起伏的轮廓。 刚刚好像......郑喆犹疑不定,半晌似乎又看见了,指给赵四,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赵四困惑:没有吧?再说这么黑能看清吗? 分了人手在客卿那屋值夜吗? 那哪儿能啊。这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还给郁先生分去几个,剩下的不得全守着主子您。 延林卫也有梁上值夜的习惯?郑喆眯起眼,试图将对面屋脊上冒出的后脑勺看得更清楚,不能吧,那可是正规军。 赵四也惊了。什么情况?夜袭诸侯朝觐队伍啊? 主子,通知姜将军吗? 然而郑喆摆摆手,那个后脑勺怎么看怎么透着股熟悉劲儿。把远山叫上,咱们去看看。 远山摔了两个跟头已经清醒了,正帮着若黛收拾食具,闻言立刻上前,三人往院里走。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还真是个熟人。 这月残星稀的,挺有兴致。郑喆立在屋檐下,仰头感叹。 赵四也看出来了,附和道:这不是大师嘛?怎么大晚上的跑屋顶上去了? 远山惊了:就一后脑勺你也能看出来是大师? 屋顶那人转头朝地上三人看了一眼。残月照亮他半张脸,还真是姬疏。 废话,不束冠不戴帽,拿根发带随随便便把头发一绑完事儿,这不是大师的经典造型吗?赵四道。 郑喆问:你俩谁送我上去一趟? 赵四和远山面面相觑。这又是哪里来的灵光一现,大半夜的跑屋顶上赏月? 我来吧,主子,让远山在下面守着?赵四道,一手搭上郑喆肩膀,暗暗给自己竖了个拇指。就说主子和大师关系好吧,照着趋势发展下去,大师就是下一个贾潜啊。 赵四的功夫还是值得信赖的,否则也做不了侍卫头领。拎着个大活人平地腾空,都不带借力。 郑喆踩在屋顶瓦楞上,重心有些不稳,晃了几晃。 你上来干什么?姬疏背靠扣脊瓦伸腿坐着,问。 郑喆没搭话,先吩咐赵四:你回去郁先生那儿盯着,远山在下面等我就行。 赵四应声跃下屋脊。 郑喆这才仔细挪到姬疏身边,小心翼翼坐下,一看就十分不能适应屋顶赏月这种高危活动。 你上来干什么呢?姬疏加了个字又问。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打听点见不得人的消息,郑喆诚恳道,殿下,你们师兄弟俩,今天在祈雨祭坛边上有点吓人啊。 姬疏用鼻腔哼哼两声。 怎么回事呢?能让我心里有个底吗?老实说,今天客卿先生硬是当着城里一应官员的面要冲上祭坛时,我可真差点就给吓过去了,郑喆一副心有余悸的语气,大家如今都在郑国朝觐队伍里,一举一动可不得为别人考虑嘛。 姬疏的唇角在月光下抿成一条直线,郑喆便继续说:但是问先生呢,又只道是私事。什么私事让你们看见祈雨祭坛就脸色大变?难道是祈雨之术有什么端倪,想上去给主持的大巫指教指教? 郑喆笑了笑:别是那大巫才疏学浅,出了什么纰漏,顷刻便有滔天洪水要淹来了吧。 姬疏也翘起唇角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这才开口道:那个祭祀用的人牲...... 没等来下半句,郑喆问:如何?手段过于残忍吗? 那个人牲,姬疏平静地说,就是我师父。 ...... 我的师父,外号山无鬼,因为一双天眼视山无鬼物而得名。是早已人身成神、寿与天齐的化外之人。我师兄从小被他抚养长大,受他教诲。后来师父独身云游修行,师兄与他便有数百年未曾谋面了,因此今日一见才情绪激动难以控制。姬疏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扣脊瓦上看月亮,神情间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叫郑喆捉摸不透。 我也听客卿先生说过此事,郑喆感觉有些不真实,凡人寿命不过数十年。像你们这种相识也才十来年,却有几百年不曾来往的熟人关系,我真是无法想象。这种际遇不会很跌宕吗?与半师半父的人物分离百年,某一天突然且意外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姬疏看了他一眼:废话,你不才说那老家伙今天吓你一跳吗?就是因为跌宕啊跌宕,所以心情也很跌宕。 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郑喆学着姬疏的样子对着月光感慨,之前一直说我没遇上好时候,要是你们师父在,一定能治我的病。人生嘛,难免缺憾,我都快接受了,结果这人又突然出现。真是太神奇了。虽然只要还在这世上,就总有可能遇见,但你俩的说法就让人觉得这位师父好像已经飞升,再难得见一样。 郑喆支起上身去看姬疏:所以我的病是有希望了吗? 姬疏听着他极力控制却在发颤的声线,感到早已被积雪冻僵麻木的心脏又传来刺骨寒意。姬疏沉默一瞬,看着郑喆眼睛:等我见着他,帮你问问。反正现在人已经找到了。 郑喆松了口气,这才察觉手臂有些发软,小心靠回去,摸着心口笑道:世事真的太神奇了,有时候瞧着是死路,没想到下一刻又起了变化。 他一连说了四个太神奇,姬疏沉默听着。郑喆的话变得多起来:真是谢谢您啊,殿下。哎,客卿先生说您以前性格十分高傲,都不拿正眼瞧人。我先时还挺赞同,真是对不住。您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尽力,哪里能是趾高气昂之人呢。 高傲显然不是生不易专程说给郑喆一个人听的,否则郑喆也不至于背后出卖别人。这是生不易的客观评价,私下里同郑喆说过,当面也批评过姬疏。 姬疏嗤道:我师兄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是真不知道高傲二字怎么写。若论高傲,谁及得过我那仙人师父? 郑喆:...... 虽然话没什么问题,但总感觉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遗世独立不染尘埃,心中只见道法而全无众生。他那双能视山空的眼睛,才是容不下世间万物,真正的高傲,姬疏说完,又冷笑着补充一句,这种人,万物于他也不过草芥,可笑师兄对他感情笃深。 郑喆这才从喜悦中缓过神来,发现姬疏语气神情都很不对劲,不是师徒重逢的喜悦,倒颇有些仇视。你......同你师父关系不好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姬疏板着脸。 哦哦......郑喆有点尴尬,琢磨着不然还是换个话题,突然脑筋一转后知后觉地惊了,哎你!殿下您记得从前的事了?! 姬疏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无甚诚意地说:哎哟,暴露了。语气平直,满不在乎。 第20章 这......怎么回事呢?今晚信息太多,郑喆感到脑子很胀。 姬疏一拍他肩膀,学着他的语气道:世事总是在变化嘛,你要灵活一点。 可是,郑喆有些头痛,抬手按住额角,如果你已经记起往事,那当年治病的方法不是也一并...... 姬疏叹了口气,把手从他肩膀上收回来继续垫在脑后:是啊是啊想起来了,不过当年救我的人是我师父,个中究竟有哪些关窍,还是要请教他老人家的。郑二你有点耐心。 是是,耐心耐心,郑喆应和,又忍不住道,那客卿先生为何说你是第一个想出用神木治疗禀赋之疾的人? 谁知道,姬疏耸肩,当年的术法是师父与我一起商议的,他其实什么都不清楚,或许是以为只要找到我俩中任何一人都行呗。 郑喆还是很困惑:哎但是姬疏一个翻身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神色非常严肃地警告:郑二你够了!没完了还!走走走,回去睡觉。说完将他拽起来。 屋顶瓦楞倾斜,郑喆还是站不稳,连声道:等等我叫远 话音再次断了半截姬疏握着他手腕,向前踏空一步。下一瞬,他们站在院中地上。 神行术,姬疏眼梢带着今晚第一个纯粹的笑意,看着一口气还没提起来就已经放松下去的郑喆道,是不是好神奇,世事真的太神奇了?他学郑喆的口气,说得十二分揶揄。 远山今晚瞌睡是真的多,被院里的动静惊醒,握着剑柄刷地站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看见大师正拉着他家主子的手,站在院里那棵白玉兰下说话。离得太远,说什么也听不清,远山迷迷蒙蒙地想,大师原来比他家主子要高啊。 他们仿佛正在道别。郑喆似乎说了什么,姬疏松开他的手腕,又拍拍他肩膀。 郑喆侧身对远山招手。 此事还有劳殿下了。远山走近,听见郑喆说。 行了,去吧。姬疏打发道。 第23章 远山陪郑喆回房,若黛已经走了。 庭燎温和的光亮充斥满屋,映着郑喆柔和的眉目。远山偷偷瞄了两眼,忍不住道:公子今晚心情真好。 郑喆闻言一愣,心道连远山这个傻小子都看出来了吗。 是啊,心情好,他舒了口气,希望之后也有今天这样的好消息。 山无鬼此人,听上去颇有些神机莫测,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忙。再说这人历来行踪成谜,虽则今日才在祭坛见过,但明日就又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唉。郑喆在急切的心情中叹气。 但他忘了,郑国这支队伍里,还有比他更急切的人。 你说什么!郑喆坐在前厅,还没喝上一口早茶,就给属下的汇报气得急火攻心。 赵四缩起肩膀,简直不敢看主子的脸色。分明是盯梢客卿先生的手下出了纰漏,叫人从眼皮底下溜走,但到主子跟前挨骂的却是他这个领头的。 远山杵在郑喆背后,默默摇头。果然台面不好做。 幸亏前厅现下还没有别人,否则就丢人丢大发了。赵四苦着脸解释:可是负责的下属很确定没看见先生出门啊,不知怎的今早人就不见了。 郑喆斥道:这么说还是间只进不出、吞吃活人的房子吗?疏漏便是疏漏,找的什么理由! 赵四小心翼翼:也不只一个弟兄这么说,好像昨晚值夜的都没看见......一见郑喆脸色不对,立马道,不、不如问问大师?大师和先生一个房间,或许知道先生去哪儿了。 正说着,从座屏后兜着袖子懒洋洋绕出来一人,就是姬疏。 前厅里三个人于是齐刷刷望过去,这位大爷带着一脸没睡醒的懒散,猝不及防被盯了个激灵。 姬疏偏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郑喆尽量友好道,您知道客卿先生上哪儿去了吗?不是说了大家如今在一支队伍里,行事要多为别人考虑吗! 姬疏保持一脸困惑:不知道啊,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 在我与山齐跟个游灵似地出没时,怎么不见您还需要睡觉? 只是最近睡得比较沉,按理我们这些得道的方士确实不太需要睡眠,姬疏捡了个席子坐下,另外,没有读心术,只是礼貌性地解释一下。 这张席子正巧在郑喆对面。赵四在主子直刺过来却明显不是在看他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动几步。 直言无妨,客卿先生眼下恐怕正在城主府探望故人吧。郑喆隐隐责怪。 的确无妨,姬疏道,郑二你不要总以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们方士。只要愿意,避开世人耳目的方法有很多。 郑喆一噎。确实是避开了他派去的耳目。 门口传来略显迟缓的脚步声。 姬疏看也没看,遗憾道:师兄你真是,人也没见着,还叫二公子好一阵急。 还真是生不易回来了,穿着昨日白天那件黧黑布衣,耷拉着脸很不精神,霜白的胡须打着结,看着不如平时的仙风道骨,竟要更衰老几分。 先生?郑喆在厅里唤了他一声。 生不易垂着脑袋走进前厅,往姬疏身边一坐。 从昨晚起就莫名觉得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第二日又要消失的郑喆心里一慌,不要为朝觐添乱的想法立时退让,连忙问:先生可是去见了故人? 不知生不易晓不晓得他师弟已将往事和盘托出,或许是因为没有精力计较,反正面上也不见什么异色,抬头回答:二公子勿怪,臣此番前去,施展了匿影术,并未惊动他人。 郑喆又是一噎,心道我并不是想问这个。但生不易情绪明显低落,也不便追问。郑喆只好端起被他冷落已久的早茶,默不作声地尝了一口。凉了。 赵四偷偷和远山交换眼色,觉得此时气氛略微古怪。 姬疏当然没这个顾虑,没行没状地托腮歪在席上,目光百无聊赖地抠着席垫纹路,用了然于心的语气替别人问出了他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问题:那你见着人了吗? 生不易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那活祭的人牲,原来是当朝太卜丞,听说昨日祭祀结束便连夜赶回皋京了。要想再见,恐怕只要等到王都了。 姬疏终于抬头,颇感意外地看了生不易一眼。 一阵甲胄相击之声。一群延林卫簇拥着郑序姜虞走进前厅。 诸位久候了。大约是今日就要入皋京的缘故,郑序穿了一身大菱纹锦衣,是郑国宗室行正礼时的着装,腰间还悬了一柄镶嵌琉璃玉珠的玉具剑。 礼制完备,排场很足。姜虞从盔沿下冲郑喆投来得胜的犀利目光。 兄长晨安。郑喆还礼,竟完全没有注意,心中还在犯嘀咕不是云游四海吗,怎么在王室做官呢?进了皋京果真就能见到这位总也没影儿的师父吗? 延林卫准备完毕,一般就是要启程了。若黛同生不易那俩徒弟一并郁良夫也都跟在后面。 赵四照旧和郁良夫同乘,远山若黛跟着郑喆。上车前,郑序叫住郑喆。 你带来的那个大师,究竟是什么人? 终于问出来了,郑喆道:大师是客卿先生的师弟,兄长何出此言? 郑序皱眉:可他的穿着不合礼制。织锦作衣、饰以纹章,衣缘还有图腾绣样,更以赤舄作鞋,规格之高竟是大宗之尊。若以此装扮入王都,又是朝觐时节,实在不妥。 我当然知道,郑喆腹诽。半月前姬疏在与山齐突然现出行迹,虽言语间对自己的身份毫无遮掩,但若不是那身堪比大宗之尊又带着前朝图腾的打扮,郑喆当时还不敢确定。 他究竟为何要这般穿着?入皋京后能做更换吗?郑序严肃道。 郑喆也皱眉:臣弟也不知,不过据客卿先生说,此乃方士借力的法宝一类。此事臣弟之后会和大师商量。 郑序这才满意点头,将此事揭过。 城中即使没有祭礼,街上也不见行人,炽热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洒满石板街道。仪仗队穿城而过,这次是驿丞亲自领路,一直带到连守备都焉哒哒的城门口。 出了城就直往衡城去。衡城紧靠皋京,两城之间只一盏茶的车程,供各路风尘仆仆的诸侯在朝觐前稍作休整。衡城里驿馆林立,皆由各诸侯国修建并派有司监管。是以朝觐时节,在衡城里来往的俱是各国使节,守备巡逻也更严格。 郑国仪仗队一路上都形单影只,在前往衡城的官道上,终于遇见了几支诸侯队伍。 以郑侯之尊,那两小国自觉落后一步随行。入城时也是郑国队伍当先。衡城算皋京的瓮城,守备是虎贲军。给城中递去公牒后,早有准备的郑驿丞火速赶到城门口迎接。 驿丞待在衡城的时间比待在郑国的还长,平时与郑国互通有无都靠驿馆递铺的差役和信鸽,半月前接到消息通知他本次宗见使臣从朔阳君换成了大公子郑序,连忙带人把驿馆上上下下的用具都提了个档次好招待贵人。但这位贵人他也没见过,连个人喜好之类的小道消息也无从获取,只知道大公子是军旅中人,估摸着做派兴许比较雷霆利落? 此时在城门口一见,郑序端坐在彩绘服车中,车帘遮得严严实实。姜虞倒是一身军旅装扮,跨一匹高大战马,右手执缰左手扶剑,威威严严地给大公子开路。驿丞于是又腹诽,虽是军旅出身,到底是世家宗族,派头还是不小。一边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驿馆上下翻新。 因为过往使臣都在此歇脚,衡城的市集十分繁荣,远远就瞧见迎风飘摇的酒幌。 城中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横亘在市集与城门守备之间,河上架了一座朱雀大桥,桥面宽敞可供车马行使,想必是考虑到使臣往来行李不便的缘故。桥下虽是河流,竟也有些船上生意。 据郑驿丞介绍,原来这条河一直通到城东的运河,上午会有河鲜运来。 除了郑序得端着面子,服车纹丝不动之外,其余三辆车上的人都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颇感兴趣的观察河上生意。 郑国远离运河,郑都也没有像样的河流,这种场面郑喆也是头一次见。船夫们穿着葛衣布褐,光着膀子站船头和岸上交易,虬结的肌肉肤色很深,有风吹日晒的痕迹。 其中有一位个头尤其高大,粗麻衣服被彭张的肌肉绷紧,撑船的竹篙在他厚实宽大的手掌中都显得纤细不堪一折。他握着竹篙撑船朝桥下走,船头装鱼的篓子已经空了。郑喆多看了一眼。 队伍驶上朱雀大桥,桥底风景被遮掩住。 朱雀桥上行人纷纷避让。或许是一年四季都有朝见天子的队伍,皇城脚下的百姓已经见惯不怪,并没有投来多余关注。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轻微的咔擦声。 咔擦。咔擦。嘎嘣。 姜虞猛一回头。原本严丝合缝铺在桥面的某块石板突然边缘翘起。 下一刻,郑序乘坐的服车被从石板低下捅出的竹篙掀飞! 护卫座下的战马受了惊,纷纷嘶鸣着扬起前蹄。姜虞狠狠勒住缰绳,被皮质的绳子嵌进掌心,声嘶力竭道:保护大公子! 服车被掀翻,在桥面上滚了一圈,车辕碎裂的木渣四处飞溅。饶是皇城脚下见多识广的百姓也惊叫起来,争先恐后逃离朱雀桥。 被捅飞的石板下飞身上来一个壮汉,手拿竹篙看也不看四面真刀实剑的护卫,冲上去对着侧翻的马车就劈下去。 竹篙被一剑拦腰斩断,姜虞大吼:元生!! 郑序破窗而出,手里寒光一闪,抽出腰间佩饰用的玉具剑,反手就对着那壮汉刺客斩去。正与姜虞形成夹击之势。 岂料刺客将竹篙一扔,从麻布衣裳里摸出两柄砍刀,架住一前一后两处攻击,抬脚朝郑序踹去,腿势带风,坚如金石。郑序华丽厚重的衣摆一掀,也飞起一脚踹去。 郑序虽然习武,却并非虎背熊腰,反而骨肉匀停、身姿修长。这一脚对踹,瞧着竟似铁杵擂针,叫人心惊胆战。但落到实处时,场面仿佛静止了一瞬。砰的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收腿后退一步。 延林卫士顺势上前,将刺客团团围住。 看了全程的郑喆这时才松了口气,然而立即又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暗箭。是姬疏。 场间那个刺客还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但武力着实高强,连围攻都一时拿他不下。姜虞抽剑横在胸前,守着郑序警惕四周。郑序似乎在破窗时被碎木划伤了腰,皱着眉头靠在翻倒的服车上。那驿丞吓得脸色煞白,早跌下马躲在鞍后对着刺客瑟瑟发抖。 看不出哪里有暗箭。 对面酒楼。 那座酒楼二楼被酒幔挡住的半扇窗户后头,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赵四!郑喆大喝。 最后头郁良夫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口哨。耳聪目明的侍卫翻窗而出,脚尖一点桥栏,飞身向对岸酒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几道黑影,速度迅疾地跟在他身后。这是郑喆的暗卫第一次在人前现身。 姜将军小心暗箭!郑喆这才得空提醒姜虞。 无妨,已经被我拦下了,姬疏又说,摊开手掌,但距离稍远看不清楚,是几根针。 姜虞脸色陡然一黑。郑序捂住腰一声咳嗽。 桥下有卫兵奔来,是守备的虎贲军。 场间的延林卫士终于一鼓作气拿下刺客,刀戟架在那壮汉脖颈上,将他压跪在地上。 诸侯侍臣境内遇刺,刺客被押送至衡城大狱,虎贲军将郑驿馆里三成外三层保护起来,小司寇亲至驿馆为护卫疏忽赔礼道歉。 郑序确实受了伤,驿馆的疡医揭开他腰间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料,露出一条狭长纵深的伤痕。伤口里有碎木头渣,是被破裂的车窗划开的。 腰部最不外露,连郑序这种成日摸爬滚打的人,腰间皮肤都十分白皙,因此趁得血肉模糊的伤痕格外骇人。姜虞全副武装站在一旁,佩剑的剑柄被攥得一响。 疡医看了他一眼,一边清理伤口一边汇报:大公子这伤看着吓人,实则不算严重,取猪油、松香、黄蜡熬化敷上,即刻就能止痛止血。 郑序宽慰姜虞:不敷药也不痛,真的无碍话音未落嘶地抽一口冷气疡医从伤口里夹出一根略长的木刺,头也不抬道:虽不严重,大公子最近也要小心保养,不要有大幅动作,以免伤口开裂。 第21章 姜虞黑着脸,腮帮绷得死紧。 有人敲门。 进来。郑序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好像正咬着牙根。 郑喆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衡城小司寇。 大公子,小司寇同郑序见礼,今日虎贲军护卫不力,令大公子受惊了。 那刺客究竟是何人?郑序皱眉问,他是能上阵拼杀之人,不习惯别人拿他当娇生惯养的安抚。 目前还没有更多消息,只知此人是今日突然出现在朱雀桥下,虽然一身船夫打扮,但惯在桥下做生意的船夫都不认识他。不过大公子请放心,此人已经下狱,审讯之后自会给大公子一个交代。小司寇说话很谨慎。 郑喆从郑序的伤上收回目光,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刺客有两个。 郑序看过去。 是是是,小司寇连忙应道,既然二公子看见了,想必不会有假。只是目前完全没有第二个刺客的线索,加上现在各国使臣活动频繁,无法全城戒严,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房里三人都不说话了。 姬疏截下的针几人都见过,足有十寸长,细如发丝通身银白,光天化日下电射而来,非常人所能察觉。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不能指望那针能正好射中要害部位,姜虞于是逮了递铺的一只鸽子来试毒,几乎见血封喉。 鸽子咽气时,姜虞脸都白了。他是真没察觉到刺杀的关窍所在,那怪力壮汉原来只负责将郑序引出马车,真正致命一击来自暗处埋伏。若非姬疏出手,郑序此刻的情形真是令人不敢设想。 您这是什么意思,姜虞冷冷道,我们大公子在衡城受到刺杀,您打算不予过问吗? 小司寇又赔礼道:将军哪里的话,桥上那刺客还关在牢里审着呢。 郑喆道:那刺客目的为何尚不明确,若是放任在外,对其它使臣的安危恐怕也非好事。 小司寇一阵头疼。郑国两位公子中,不愧是郑二名声更响亮,话里话外都只是平平淡淡陈述事实,偏偏又要逼他出力。二公子说的是,一旦有了线索,虎贲军一定全力相助。 我等远来是客,行事诸多不便。虎贲军奉王命守卫衡城,若能得倾力相助,实在感激不尽。郑喆客气道。 郑序低垂目光看疡医给伤口敷药膏,一副弟弟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小司寇一边琢磨郑国这个局势,一边暗暗打起小算盘。有了线索还不抓人当然说不过去,只是您二公子也就看了个影子,这人海茫茫的,等找到线索都不知何年何月了。大不了加派人手给郑国使臣护得严严实实,熬过朝觐把人送走再说。 却在这时,又有人叩门。 郑喆仿佛知道来人是谁,径自走去开门。门外是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眼神精亮,低声对郑喆说了什么。 小司寇见郑喆回过头来看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脖颈后寒毛瞬间就炸起来。 第24章 二公子这是何意!这里是衡城不是你郑国,天子脚下岂容你放肆胡来!门神似的守着驿馆入口的齐使臣气得吹胡子瞪眼,面前是一队虎贲军的铁甲精英。 领头的是郑喆,远山赵四护在两边。背后还缩着一个小司寇。 小司寇很憋屈。郑二公子的厉害他也有所耳闻,可也没想到是能在茫茫人海里转眼就找着人这么个厉害法啊。才说有线索就抓人呢,转头线索就来了,叫人不得不怀疑是郑二故意套他话。虽说齐国堂堂侯国不好得罪,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小司寇只得硬着头皮带上人马跟郑喆走这一趟。 我郑国使臣就在天子脚下遇刺,侍卫一路追捕刺客到此,还请齐使行个方便,允以搜查。 郑喆一开口,齐使臣就很愤怒:一国驿馆岂能说搜就搜!此等行为置诸侯威严于何处! 齐使此言差矣,馆内进了刺客,难道不会威胁齐使安危吗?此举也是为了衡城治安,由小司寇甩虎贲军搜查,与我郑国有何干系?我们使臣深受其害,不过凭良心特来提醒齐使罢了。 语速缓慢,颇有些令人咬牙切齿的胸有成竹。小司寇看着齐使额角暴起的青筋,感同身受地觉得脑仁疼,赶紧从郑喆背后冒出个头:齐使切勿见怪!齐使有所不知,郑使今日在朱雀桥上遇刺,那刺客武艺高强手段狠辣,郑使现下正在驿馆里养伤呢,据说有十天半月不能动弹。按理应该封锁全城,各个角落都要严查。还请齐使行个方便。 齐使大概心中也有些担心,只是敞开家门让人带兵搜查多少于颜面有碍,但小司寇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趁人进门时阴阳怪气地补一句要说还是你们郑使有面子。 郑喆抱拳致以歉意。 相较郑驿馆规规矩矩的四合院落,齐驿馆建得十分气派精致。馆内引水挖了流曲,回廊四弯八绕,院里丛丛枝叶细密的鸡爪槭,褐红绛紫团团点缀。赵四一脚踏上院内小石子铺就的地面,忍不住啧了一声。 人在哪儿?郑喆问。 赵四连忙回话:后院柴房。一直盯着呢。 毫不意外的小司寇立刻领人跟上。虎贲军浩浩荡荡的人马拥进齐驿馆小巧的幽径,吓得一众驿馆侍从贴着墙根瑟瑟发抖。 郑喆留在原地没动,齐使见状,也脚步一转停在他身边,顺便瞪了一旁抱剑警惕地盯着自己的侍卫一眼。 诸位捉拿刺客,追进我齐驿馆,还真是来去自如啊。齐使斜睨郑喆。 郑喆道:事急从权,还请见谅。 当然当然,齐使道,郑使多大面子,一出事全城都要戒严。 无话可说。 这人该不会是因为受到你们追赶,才躲进我们这儿的吧?齐使突然怀疑,二公子,若是如此,合该你们给出个交代才对! 远山立刻警醒,贴近郑喆。 郑喆叹气:即使受到追赶,为何单单躲进齐驿馆?究竟是谁该给谁交代,等小司寇查清刺客来历,再说不迟。 齐使脸色一变,听出了郑喆的话外音。 后院传来搏斗的响动,有几个驿馆仆役慌慌张张逃到前院。 虎贲军很快压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短褐布衣,身形格外瘦削,被虎贲军死死压着,头颅低垂,只见额发覆盖的脑门儿和弓起的后背。 自从虎贲军把人压出来,齐使的眼神就变得很可怕,小司寇感到背上渗出密密麻麻一层冷汗,用词斟酌再三道:这个......在驿馆后院抓到一人形迹诡异,待审讯出结果后再向各位汇报。 郑喆慢慢下台阶,走到那人面前。抬头。 那人纹丝不动。 小司寇一抹冷汗,正待给押解的虎贲军使个眼色。郑喆的贴身侍从已经上前,一只手铁钳似地卡住那人下巴抬起来大概是瘦削的缘故,颧骨高突,样貌平平无奇,原本眼神还很平静,却在看清郑喆时隐约起了变化。 赵四站在郑喆另一侧,看见那人的模样轻咦一声。郑喆瞥了他一眼,示意远山松手。 那人便又低下头去,由小司寇领着虎贲军押出了齐驿馆。 回郑驿馆时,原本浩浩荡荡的人群又只剩下三个。 郑喆走在前面。赵四偷偷摸摸扯远山袖子,压着嗓子道:咱们主子是不是情绪不太好? ?远山飞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从前要是见场面上的生人,不是会给个笑脸的吗? 远山更困惑了:大公子受伤,主子为什么还要挂个笑脸?虽然长大后就鲜少来往,但主子小时候是很喜欢往军营跑的,箭术还是大公子教的呢。 赵四一想,也是,虽然两位公子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依主子恨不得在脸上添张画皮的性子,决计不能把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多少还是要装出点兄弟情谊。 郑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你俩说什么呢? 赵四一个激灵,连忙把嘴封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主子的五感最近好像灵敏了许多。 在走廊里正巧遇见治完伤的疡医,郑喆询问郑序的伤势,得知已经止血包扎,因为伤在腰上,又十天半月得行动不便,除此倒也无大碍。 疡医走后,郑喆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远山看着主子不动声色松弛下来的脊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四却有些七上八下,拿不准主子是不是对这个无大碍感到一丝说不出口的失望。 你俩先下去吧。郑喆平平淡淡开口。 远山赵四对视一眼,退下。 郑喆慢慢踱步到郑序房门前,正要敲门 似乎是姜虞的声音:那个姬疏,究竟是何人? 怎么了?郑序说。 太奇怪了。那几根针来得也太奇怪了,连个风声也没有,转眼就到了姬疏手里,这人本事是否过于高超了些? 郑序没说话。 而且,郑喆说是见到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另一个刺客,我和延林卫却一无所觉。以郑喆的体质,你不觉得这也很古怪吗? 什么古怪?这次郑序回答了,小司寇已经去拿人了,究竟有没有第二个刺客,自会见分晓。 这我知道,姜虞说,我就是问问。这场刺杀来得太过蹊跷,无缘无故的,在皋京城外刺杀诸侯使臣,怎么看都不简单。这件事只能从两个方向分析,如果不是与王室有关,那就是郑国国内的势力。王室颓唐久矣,怎么敢此时拿堂堂侯国开刀?若是郑国势力,国内与你对立的派系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郑序的声音有些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郑喆,姜虞直接了当,一路走到皋京城外,如果你出了事无法朝见天子,那咱们这一队人里,只有郑喆可以代替。 房里没了声息。 郑喆后退一步,手缩回袖子里,转身要离开房间里传来陶器碎裂的声音。他微微侧目似乎是想看一眼,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视野中姬疏靠在回廊的凭栏上。 这人恢复记忆前后看起来并无分别,加上养了几天有了精神气,不复先前焉哒哒的模样,又成天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瞧人,半扬着唇角也不知下一刻能说出什么调侃的话来。 郑驿馆不比齐驿馆,四合院落里只有干巴巴几株绿植,聊天都找不到好去处,只能在院里枝叶茂密的枣树下摆几个石凳子将就将就。 姬疏坐个石凳也很不老实,长腿一伸,胳膊肘撑着桌沿,闲闲道:我家院子里以前也种了棵树,我师父喜欢在树下喝茶占卜,啧。 郑喆看起来没什么兴趣,面无表情道:原来令师住在你府上。 那倒也不是,他在朝中供职宗庙大祭司,自有住处,只是为了教学方便偶尔也来我家小住。姬疏道。 郑喆嗯一声没有接话。 姬疏慢悠悠理理袍袖,了然道:其实我师父搬来常住,是在我中毒卧病之后。冶葛之毒,天下罕见,非白藤花不可解,听说过吗? 郑喆摇头。 猜猜看是谁下的。 郑喆抬眼看他。 我大兄啊,姬疏支颐歪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同父的兄长下的毒。 郑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桓原是燕后所生嫡长子,按礼制本应立为太子。燕后被废,燕氏一族只能仰着姬桓,带头和我对立,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姬桓与我不在一处长大,又受了燕氏颇多灌输,自小就视我如仇人。小时候在王上跟前听习,事事都想拔头筹,求而不得就暗地里使绊子。他有燕氏族人护着,我母亲孤零零一个异族公女,自己还需要别人保护,哪里来的势力保护我,王上日理万机也没时间关心儿子们私下的打闹。我小时候吃多了亏,长大后对姬桓也是能避则避。他大概因此觉得我好欺负,加上后来我母亲被废黜,就想着干脆趁机连我也一起干掉。 谈及往事,姬疏眉眼间却不见阴霾,指尖闲闲敲着唇角。 殿下您的性格,不像能吃亏的。郑喆评价道。 我看你也不像能吃亏的。姬疏也道。 郑喆冷笑。 姬疏道:吃不下也得吃啊,难道还等别人塞给你吗?你看看吕岫,活生生一个等着别人塞的下场。 吕岫当年改革过激,受满朝公卿联名弹劾,又被君父赐死。树倒猢狲散,一众谋臣另投他主,身前所有功绩全部归零。怎一个惨字了得。 从前吃的亏,以后能找回来吗?郑喆问。 姬疏笑笑:你说我吗?中毒后,师父为了救我,将我带回昆山,皋京后事就一概不知了。这样说来,确实不曾找回。怎么,郑二公子原来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你不是看我不像能吃亏的人吗?郑喆反问。 姬疏笑了起来:郑序此人举止端方、胸怀磊落,比吕岫那遭瘟的弟弟好了不知几万里,更别提我那阴险狠毒的兄长。你还不知足么。 郑喆叹气:你看我像是对兄长有意见么? 姬疏故作恍然,道:哦,你是说那个姜虞?我也对他有意见啊,竟敢怀疑我的术法。此人确实人品有问题,不好不好。他摇摇头。 郑喆也笑了。 你这人,真是好难哄。姬疏促狭地扬起眉尖。 郑喆道:我那举止端方胸怀磊落的兄长对你的衣着有意见很久了。 姬疏眉尖扬得更高。 我早说过你的衣着规格太高,不适合进王都。不愿意脱的话,要么找件外袍披上遮一遮吧,郑喆表示真诚同情,这大热天的,也是难为你了。 姬疏叹了口气:郑二,别不承认,你就是睚眦必报。 郑喆甩甩衣袖,起身走了。 枣树枝叶间落下夏日白灼的光线,姬疏的手搭在桌沿一片光斑中,显得苍白冰冷。玄黑衣袍浸透深山凉意,厚重地披在人身上,竟没有半点暖融融的生气。姬疏抬手搭在眉骨上,半眯着眼仰望树冠间斑驳的光点,乌黑的眼眸里映出一片苍茫雪原。 第22章 他面无表情,裹紧了身上宽大的玄黑祭服。 临近傍晚,赵四被叫到郑喆房中。他白天在外奔波抓刺客,沾了一身风尘,回到驿馆还没来得及休整,结果到了郑喆房中一看,远山比他还能折腾。因为白天的刺杀,远山进入了极度警戒的状态,抱着剑守在郑喆身边寸步不离,瞧着精神气十足,半点没有疲态。 真是自叹弗如。 人精不是白叫的,赵四当然在知道主子是为了他在齐驿馆的一声咦,特意召来询问。但这事儿他也说不好,甫一看见那刺客的脸,确实觉得似曾相识,但细想又找不到源头,总感觉不好交代。 没想到郑喆却不太在乎,只叮嘱他要是想到什么立刻汇报即可。主要是吩咐他近日看管好郁良夫,注意一切可疑的小动作。 赵四瞬间懂了:您怀疑这场刺杀和郁先生有关? 郑喆给了一个眼神,赵四又懂了,连忙噤声退下。 第25章 因衡城紧临皋京,朝觐期间,各国使臣几乎都住在衡城。到了衡城就不用再赶路了,长途颠簸的疲惫终于在旅途尽头压垮了郑喆。姬疏的术法也不管用,第二天早上郑喆的脸色简直白得吓人。 若黛端着回炉又热过一遍的药进屋时,郑喆正弯腰按着心口咳嗽,胸腔发出轻微嘶鸣。远山单膝跪在他身旁,手足无措地给他拍抚脊背,说是突然心悸。 郑喆头天晚上胸闷不舒,睡不安稳,第二天便起得晚,瞧着精神气也不好,唇色发白。第一回 药端来时郑喆还歇着,若黛在门口还遇见了同样被拒的郑序。 早些时候来找过公子,说是有事相商。 郑喆点点头,又咳嗽几声,眉宇间有疲态。 因心气不足,长期神疲体倦,夜里一点响动都能把他惊醒。 出门时,姬疏和生不易正坐在院里那棵枣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郑喆带着远山穿过庭院到郑序房里去,靠近时发现姬疏果真换了衣服。虽然仍是一身玄黑,但衣缘茜红的山字纹没有了,衣料也不像缎面一样光泽,同他师兄的布衣一般有明显的纺织榺纹。是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麻衣葛服的纹路。 姬疏看见他,点头打了个招呼。生不易的反应却要慢一拍,自从偶遇又错失他师父后,这老人家就一直有些心事重重。 郑喆道:想不到殿下愿意穿这种衣服。 姬疏打量他的脸色,道:你看上去状况不太好。 不提还好,一提郑喆就又觉得一阵心悸,连带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咳嗽。早该不好了,万幸才能撑到皋京,这不还得多亏殿下嘛。 郑喆进入郑序房间后,远山被留在外面看门。 生不易闷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就是很突然啊,姬疏背靠石桌,目光无着落似地向郑序房门飘去,道看见师父受了点刺激吧可能。 哦。生不易又闷闷应声。半晌突然想起,问:那当年你说能借树灵温养体魄,究竟是什么方法? 嗯?姬疏一时记不得。 就是师父刚收你做弟子时,你翻遍我们带来的藏书,说是找到了借先天灵物治病的方法。我一直怀疑师父是因此受到启发,想到为你引灵入体的。你当时说,若能居住在灵物附近,或许能沾染天地汇聚之灵气,从而脱胎换骨。所以你后来离开老宅,我以为是住到神木谷去了。当年为你引灵,师父没让我去,我也不知道神木谷的所在。后来为了给二公子治病,费心找到神木,才发现你早就不见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只好拿你的方法姑且一试,掘了神木给二公子建造与山齐。可惜好像没什么效果,唉。生不易无比遗憾。 姬疏一愣:是么?我还以为你也准备给郑二引灵来着。 生不易道:怎么可能!神木只有一灵,不是在你身上吗?我和二公子也就拣点儿边角料罢了。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生不易跟着一愣,小心道:这不是你一直的设想么,怎么自己反而忘了?难道...... 是啊,姬疏瞥了生不易一眼,颇有些当年看少年师兄犯蠢的嘲讽,不然师父当年怎么没用我的方法?□□凡胎再怎么温养也承受不了禀赋之疾。 生不易一下怔住,反应不过来似的盯着地面,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话都说不利索:那、那二公子不是......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半天没听见回应,生不易侧头看去,姬疏正半扬着头发呆。 姜虞和驿丞都在郑序房里。郑喆从客堂走进起居室,姜虞斜靠窗棂的脊背立马挺直了,毫不掩饰地手扶剑柄走到郑序床榻边站定。 郑喆假装没看见,朝被疡医强行拘在榻上的郑序行晨礼。 郑序一巴掌拍在姜虞手肘上,打得他剑柄脱手:郁良夫的事你比较清楚,之后都由你和驿丞对接罢。 驿丞正惶惑地缩在几案旁的席上。屏风被挪开,静室与卧榻相通,驿丞抬眼就能看见对面那位在他地盘上惨受重伤的贵人,时时遭到良心与事业的双重折磨。郑喆一坐到对面,视线被遮挡的驿丞终于松了口气:二公子晨安。郑都半月前来过信件告知此事,臣已暗中调查皋京各家食客,只待郁良夫此人的信息补全,想必会有所收获。 郑喆原本请郑序帮忙调查郁良夫,就是因为猜到郑序会告诉国君。他自己那阵儿心里有疙瘩,和君父单方面怄气,不好开口。只是没想到国君会从王都入手。在郑都时,有个自称吕缜的燕国行商给我递了书简,指明郁良夫原为吕岫座下一个叫贾潜的谋士,曾参与谋划血洗揽雀楼一案。郁良夫原本就是两年前燕都动荡后转投到鹿鸣馆,也交代自己做过揽雀楼谋士。几天前在燕都查出此人确是原揽雀楼首席贾潜。 说到贾潜二字,郑喆明显感觉背后投来两道目光。驿丞也面色凝重起来:若原是揽雀楼的谋士,却要在皋京追查,看来燕都两年前的血案和王室也脱不了干系。此事牵涉如此之广,势必要小心为上。 郁良夫同生不易师兄弟一起住在西厢房。据赵四汇报,此人在北上途中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马车和房间,甚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到达王都后则更甚,吃睡全在房里。加上郑序被刺杀,一行人都有些手忙脚乱,郑喆有种很久都没见着郁良夫的感觉。 生不易的两个小徒弟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听师父讲话。姬疏撑着下巴看上去有些无聊,见郑喆同姜虞、驿丞三人从对面房里走出来,眼神一亮,好像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朝郑喆招招手。 姜虞要同驿丞去递铺,就刺杀一事给国君去信。三人便在廊下分开,远山寸步不离地跟上主子。 郑喆慢吞吞走到枣树下,发现没有空凳子了。 姬疏伸腿一踹徒弟坐的石凳,道:师父讲课你俩还能坐着听啊? 两小徒弟连忙站起来朝郑喆躬身见礼,老老实实挪了位置,站在生不易面前听习。生不易瞪了姬疏一眼,摸着胡须继续讲:今日讲的这个匿影术,与障眼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空出来两石凳,郑喆坐了一个,远山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 姬疏正要开口,郑喆打断他:兄长问我还需不需要向王上请旨进窦窖。 原本就是因为姬疏想翻找窦窖文献,回忆当年的治病方法,郑喆才偕同北上。 太史寮不是设在太庙么,姬疏道,想见我师父还是得进到太庙。窦窖就埋在太庙底下。 郑喆点点头。 姬疏紧接着问:你们准备从何处入手追查刺杀?这人真是有一颗无处安放的济世救民心。 郑喆反问:你是闲得没事干么? 难道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姬疏反应很快。 怎么没有?郑喆挑眉,不是请您想办法治治我的病吗?见到令师之前,您就不能提前琢磨琢磨? 大概方士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生不易讲课之余,眼珠抽空朝姬疏转了一下所以匿影术之关窍在于障人之耳目,幻化外形,事物本身并未发生变化...... 徒弟小心翼翼:师父,这是障眼法吧。 生不易:...... 姬疏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停顿: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琢磨呢?得了吧郑二,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郑喆扶额,人都抓到了,当然是连夜审讯。 姬疏道:我以为你是要将此事连着那个谋士一起查来着。 不得不承认,这人真的很敏锐。 郑喆看着他:我倒还没发现两者有什么关联,你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姬疏兴致勃勃,其实吧,那个姜虞说的也有些道理......郑喆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理智一点。如果那个吕缜说的切实可考,郁良夫意图在郑国重演燕都惨案,正好郑国两位公子兄弟阋墙人所周知,不加以利用简直可惜。郑侯指派郑序宗见,本就有立储之意,你无缘无故非要同往,难道不令人想入非非吗?此时再来一场刺杀,不管成功与否,矛头都很容易指向你。 郑喆道:你也知道没有证据容易想入非非,就别乱说话。 姬疏啧了一声,一脸嫌弃:得,那我给你一个思路。既然你已查清郁良夫原是贾潜,又知此人向来行事神秘,揽雀楼里都没几人见过他。吕缜既能认出他,就一定不是局外人,很有可能也是当年揽雀楼里幸存者之一。 有道理。郑喆一时拿不准此时究竟应该是技不如人甘败下风还是虽然知道你能但没想到你敢,只好用一种不痛不痒的责备语气道:您是监听了整座驿馆吗? 错了,姬疏摇摇食指,不是我想监听,实在是过于耳聪目明,四面八方的絮语全要自己灌进我耳朵里。唉,我也很苦恼的么,说到这里突然露出笑容,朝郑喆挑挑眉,这种感觉,你不也体会过吗? 郑喆一愣,待要斥他胡说,猛地想起自从姬疏擅自施展术法后就莫名其妙变得格外灵敏的五感,额角青筋一跳,心道:看在你对我兄长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且不与你计较。 郑喆不想谈论这些事,姬疏就更无聊了,只能逗逗他师兄的两个徒弟寻点乐子。 那两小徒弟据说是打小就跟着生不易,同师父有父子之谊。和当年的山无鬼与生不易很像。姬疏从前就有些看不惯,如今生不易早到了从心耳顺的年纪,脾气好了不少,不与他一般见识,他就变得格外嚣张匿影术嘛,书简里没有记载吗?什么都要问你们师父,自己学不会走路? 两徒弟唯唯诺诺不敢反抗。 生不易充耳不闻:修习匿影之术以藏匿身形,四方皆可来去自如,其诀窍就在于大象无形四字之中。你们来品一品,可有什么见地? 徒弟茫然。 生不易解释:至形之物包罗万象,与自然浑为一体,方能化有形为无形。 郑喆安静旁听,觉得这解释和没说一样。两徒弟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无比真诚地表达赞同、崇敬与惭愧。 姬疏讥嘲一笑。 生不易淡淡道:匿影术虽则难学,但好处良多,你们日后便会懂得。像你们师父我,昨天早晨便是以此匿去行踪。又比如你们师叔,之所以能进出二公子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也是仰仗此术。 姬疏:...... 郑喆:...... 傍晚时分,赵四和若黛一同来了。 若黛送来一个香囊,加了柏子仁、远志、白芍、桂枝等药材,给郑喆随身佩戴以安神养息。郑喆这时才意识到,腰间还挂着那块遭姬疏嫌弃的劾鬼符。正人无故,玉不去身,他从前佩惯了玉璜连珠,这次北上服饰用具一切从简,腰间一空就很别扭,竟也忘了把劾鬼符取下来。 给公子收起来么?远山拿着劾鬼符问。 郑喆略一思索,道:挂篷车上头罢。原本还指望生不易的这块符箓能牵制姬疏,奈何客卿先生这个师弟比他还要深不可测。 牵制么......郑喆又想道,现在或许并没有必要了。 赵四则是来送关于吕缜的消息。离开燕国整整两日,留在后方收集信息的属下终于赶上了队伍。 吕缜此人竟比那屠夫与贾潜还要难查,翻遍整座燕都城也找不出一点线索,仿佛是个凭空捏造的人物一般。在郑都时,属下还能查出他的来路,可在燕都真是连个影子也摸不着!赵四忿然。 自燕都而来却又不存在于燕都,除了也曾改头换面不做他想。 竟又给姬疏说对了。 第26章 若黛作为君夫人亲自挑选给小儿子的贴身医女,手艺还是很不错的。郑喆将安神香囊置于枕边,第二晚便要睡得好些,晨起时适逢郑序遣人来请他,说是小司寇一大清早造访。 远山已经连着守了两个晚上,不知是否因为精神紧绷,看上去倒也不显憔悴。 真的不用,郑喆推开房门跨出去,微微侧头劝巴巴跟着自己的侍卫,你信不过虎贲军还信不过延林卫?再说你把自己熬垮了,我就安全了吗? 远山摇摇头,道:公子都没个贴身的护卫,我不能走。 还有暗卫守着呢。郑喆无奈。 远山小声说:可是赵四不在了。 赵四作为郑喆的护卫头领,为人机敏武艺超群,一向最为得力,但现在被派去看着郁良夫了。 什么情况?郑喆没想明白。合着与山齐养了百十来个护卫,自家忠心耿耿的小伴读只看得起赵四一个? 从东厢走廊里出来,遇上生不易又在枣树下给徒弟讲学。大约是旅途终于结束,课业也要抓紧了。姬疏半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陪着他师兄。 郑喆走近,姬疏盯着他的衣服打量一番道:这套不错。 郑喆今日穿了一件绀青地大袖锦衣,和一路上的服饰一般朴素无华,并无佩玉玛瑙蚌珠金线作饰,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只好点头干巴巴道了声晨安。 第23章 进正房时,照例把远山留在门外,同小司寇带来的几个士兵一道。郑序被姜虞按在榻上不让起身,见郑喆进到起居室,只能伸长手臂引他和小司寇相见。 小司寇坐在昨日驿丞的位置上,看上去忧心忡忡,对郑喆郑序道:兹事体大,不得已一早来打搅二位公子,还请见谅。 待郑喆同他客套了一番,郑序才说:可是追查刺杀有了进展? 小司寇愁得眉间几乎要挤出道沟来:那日捉拿刺客,不是二公子领着在齐驿馆拿的人么。这经纬纵横的,他往哪条道逃不好,非要躲进齐国驿馆?又不是二公子的人逼的......姜虞暗戳戳盯了郑喆一眼。 臣等将人带回去,第一件事也是询问此事,谁知那刺客竟半点不避讳,说......小司寇犹豫了。 说什么?郑喆追问。 小司寇顶着屋里三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威压,话音一转,决定先做个铺垫:依臣愚见,那日齐使既允了虎贲军进馆拿人,也不作藏匿,想必与那刺客不是一路的。 三人默认。 若能得齐使相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喆与郑序对视一眼。 小司寇道:那刺客说自己是齐国人,要求转交给齐国处置。 议事完毕,姜虞要将两人送出去,郑序拉住他胳膊小声道:你既不愿别人打扰我养伤,何不把事情都交给阿喆处理?这些公务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姜虞白了他一眼:让郑喆出风头?想都别想。 假装没听见声音如此之大的絮语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郑喆背过身低头理理袖子,一边庆幸小司寇尚自满心沉浸在忧思之中对周遭置若罔闻。 一脚跨出门槛,姬疏立即向他们投来晶亮的眼神,几乎昨日重现。这人大概又听了个全套。 小司寇辞行道:一旦有任何进展,臣会立刻来报。说完带着几个士兵走了。 大约被国君选作伴读的重要品质之一就是忠心不二,姜虞和远山在这方面简直如出一辙。郑序养伤在榻,姜虞也是一步也不离开,当下转身退回房内,啪地一声将门拍合在郑喆背后。 远山浑身的刺当场就竖起来,又给郑喆一巴掌拍了回去:你和他计较?他娇生惯养长大,什么臭脾气你不知道? 平民出身的小伴读失落地垂下脑袋。 枣树下已经为他们空出两石凳,小徒弟肩并肩瑟缩在师叔的yin威之下不敢反抗。 郑喆有意要给远山摁凳子上坐下歇一歇,奈何远山犯了牛脾气硬要倔着,让他家本就体虚乏力的主子束手无策。 你以为这就是尊卑主次了吗?姬疏瞥一眼郑喆因使力过猛而略微酸痛、不得不转动活泛一下的手腕,道,让你坐你就坐,还敢和主子唱反调了。 两个想坐都没得坐的小徒弟投来幽怨的眼神。 远山终于屈服了。 姬疏迫不及待道:齐国地位如何?是王室的哪一支小宗? 郑喆感觉他比昨天更兴奋了:齐侯是异姓侯,不在王室宗族内。 了不得,竟然还牵涉到另一个诸侯国,看来是要演个一箭双雕的戏码呀。这人又开始没有证据胡乱放飞自我了。 是是是,殿下您可真有想法,郑喆应和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你这身衣服瞧着和早上的不大像呢? 姬疏早晨穿的是昨天那件印有榺纹的衣裳,清晰的纺织痕迹使布料光泽暗淡,低调朴素。这会儿虽然也是一身不易分辨的玄黑,却没有织机纹理,只在领缘绣了一片方方正正又不失精巧的三角菱纹,瞧着低调是有却一点也不朴素,气质持重内敛。 您衣服也不少啊,怎么一路上就可着一件穿,还白白叫人忐忑许久。郑喆道,隐约觉得姬疏这衣服看着颇有些眼熟。 还行吧,也就这套比较合我眼缘。姬疏矜持道。 郑喆却越看越觉得不对,举起自己的衣袖,拿袖缘菱纹和姬疏的衣领一比。真相大白。 生不易讲课又到了关键地方:......正如我昨日所说,障眼法在于障人之耳目,幻化外形,事物本身并未发生变化...... 郑喆:......谢谢您看得上我的衣服。 姬疏:...... 若黛端着点心茶水来打破僵局,这个细致贴心的姑娘还给两个辛辛苦苦站着听课的小徒弟也准备了。因为姬疏的缘故,刚起程时若黛被迫从郑喆身边挤开到生不易马车中去,和两个小她几岁的客卿弟子有过接触。她本身很会照顾人,颇受那俩徒弟喜欢,两人一见她过来就笑嘻嘻地叫姐姐。 郑喆听到若黛的回应,才知道客卿的两个徒弟,原来是叫抱溪与伏河。 这是先生赐的道名吗?郑喆侧头好奇道。 姬疏想了想:也许就是名字吧,这两孩子是他从河里捡来的,所以取名抱溪伏河。他自己原本也是师父在雪地里捡的,给师父遇着时都快冻死了,所以取名生不易,严格来说这就是他的名字,不算道名。 郑喆倒没觉得有什么,哦了一声。生不易却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事儿?师父告诉你的? 姬疏瞥了他一眼:是啊。 生不易啧声道:师父果真偏心,我的老底儿都给他透露光了,你的事却半点不告诉我,连引灵入体也不带我去。 没人接话,生不易感叹几声,又继续讲课。 郑喆压低嗓音道:做殿下您的兄长可真不容易。姬疏看向他。姬桓公子也好,客卿先生也罢,不都在您的天人之姿下黯然失色、志不得舒么? 此言差矣啊郑二,姬疏端起若黛搁在他手边的酸枣仁汤,吹散热气抿了一口,你若是见到我师父,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人之姿。我师兄早就应当被压制惯了。至于我那废柴兄长,整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随便什么人都能压他一头,用得着我?说完又尝了一口酸枣仁汤,道,这个味道我也很熟啊,你家侍女手艺不错。 郑喆神色一动:怎么你喝我的补汤与药,都觉得熟悉呢?找回记忆后应该知晓自己当年的病症了吧? 知道啊,姬疏道,听我师兄说,你这属于生不足月的禀赋之疾,确实和我是一样的么。 郑喆眨眨眼,正觉得过于巧合,只听姬疏又说:我虽也是先天不足,但来由不同,是我母亲有孕后一直心情抑郁,又不注意安神养胎所致。当时她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身边一个同胞都没有,朝中流言四起,内朝又有燕后虎视眈眈,生活十分孤苦,便连带我也落不着好,他笑了一声,况且我母亲原本也不想要我。 聊天到了这个份上,就有些揭人伤疤了。郑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幸而余光瞅见有人提着食盒给正房送饭,才想起已到午时,于是岔开话题提议一起吃午饭。 原本用膳是在正房客堂,因为郑序要养伤,开门就能看见姜虞那张写着拒入的黑脸,众人于是都在自己房里解决。此时郑喆将东厢腾出,才有了设宴的余地。 一场聚会,连抱溪伏河、远山若黛都能列席,郁良夫作为郑喆谋臣,不好不请。下人将他领来,赵四一脸闷得快发霉的表情跟在后面自从被派去监视这个闭门居士,除了给主子递消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天的光亮了。 因为北境旱灾严重、官仓告急,席间食材多是面食一类易储藏的粮资。但在后厨煎炒炸煮的巧妙运作下,还是能凑齐一桌颇具北方特色的佳宴。 郑喆当日在揽雀楼对姬疏不食人间烟火的判断到底是走了眼,这人纯粹是因为那几日身体状况不大好,连带胃口不佳罢了。他在深山里待的岁月不知凡几,走进尘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何况是回到充满了他少时回忆的北境,桌上是他从小吃惯的北菜。 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恐怕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真实所想。郑喆心道,还好是把那个话题带过去了。 衡城作为王都的瓮城,警戒级别很高,其牢狱由直属王室冬官司空的小司寇亲掌。 严进缩在囚室角落里,手腕脚腕被镣铐的倒刺刮得血肉模糊。他一边轻微地嘶嘶抽冷气,一边心里有些隐隐不安。 审讯的第一天,他就按计划要求被引渡回齐国接受处置。风险当然有,顶着齐人的身份跑去刺杀郑使,怎么看都不能善了,但郑齐两国都有保他的人,只要回到齐国他就能金蝉脱壳。 然而自从小司寇那日铁青着脸走出囚室,就再也没回来过。 是齐国方面没得到消息,还是郑国那个许诺保他的人阵前反悔? 他心中最坏的猜测是,因为刺杀失败,郑国那位打算放弃他和高猛了。 高猛被关在对面囚室。潮湿的阴暗中卧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正是那个壮实武勇的船夫。他二人被捕后倒没有受刑,只是分别关押起来。 高猛有勇无谋,不能理解主君和那人的计划,事事都要听别人指挥,自己一无所知。严进并不担心他会说漏嘴,毕竟连严进自己都不算完全清楚计划的全貌。 他二人原是齐都里有名的武士,高猛力能举鼎,严进犹善轻功暗器,连齐侯举办宴会都要请他们热场助兴。齐都世族也盛行养士之风,各家公卿犹以座下武士争锋斗勇为荣,他俩格外出彩,时时拔得头筹,颇受主君赏识。 主君门下食客数百,无一不是武艺过人,也因此有嗜武残暴的恶名,连郑国那位都千里迢迢派使臣到齐都向主君借几位出色的武士。郑使同主君达成了什么协议,严进一个字也不知道。他和高猛被叫到书房,只是去听主君的命令随使者到郑都暂居,一切遵从使者的传话。 高猛是主君外出游玩捡回来的,原是山野一樵夫,大字不识头脑简单,唯主君之命是从,主君不说的他也不会多嘴。但严进是后来投入主君门下的,此前辗转过多家门下,很会为自己留退路,心思同他的武艺身法一般飘忽难测。 郑使将他们安顿在郑都市集里供行商歇脚的客居巷,往来人口鱼龙混杂,以掩人耳目,之后就再未露面。但严进反应很快,在郑使第一次离开时就曾尾随他到了城南一处,亲眼见到使者走进那座著名的楼馆。 为什么他们会被遗忘在地牢里?或许是在追查齐国的线索?严进犹豫不定。不管怎样,谁也不能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第27章 薛太傅又上承明台,国君仍风轻云淡坐在正中央蔬果茶汤中极目远眺,一派休闲惬意。 这次太傅没有再拿架子,冲上去就要掀摊子,怒气冲冲道:公子序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姞喆要翻天了吗!姞是郑宗室的姓,薛太傅盛怒之下称呼郑喆全名,又要避国君的讳,便用了这个只出现在宗庙里,平日无人提及的名字。 一众寺人受到惊吓,纷纷后退半步,倒汤的侍女手一抖,热汤泼洒在几案上。 国君叹了口气,亲手拿了绢帕擦拭干净。太傅稍安勿躁,元生并无大碍。还亲手给薛太傅倒汤。 薛太傅气势汹汹在对面落座,对国君倒汤的殊荣视而不见,质问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平时同长兄争勇斗狠也就罢了,全仗着君上您偏宠。哼,宗见何等规制的大礼,也容得他胡闹! 国君平静地问:太傅此言何意?刺杀一事尚在调查中,缘何就是阿喆做的呢? 不是他还能有谁?!一路都风平浪静,到衡城反而出事了。衡城是什么地方?王都瓮城,天子脚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衡城对诸侯使臣下手?当虎贲军是吃素的么!反倒是他姞喆,在皋京外干掉公子序,能够代表郑国宗见的就只有他了。依臣看,这就是君上您欲立公子序为世子,把他逼急了! 国君不为所动:无凭无据,不可诛心。 还要什么凭、什么据!姞喆本就居心不良,您派公子序宗见,他偏要跟着去是个什么道理!要说没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谁信呢? 国君又叹气,把茶汤朝薛太傅推过去,缓声劝道:先喝汤,喝汤。太傅啊,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容易着急上火。 薛太傅横眉一竖,又要发怒。国君道:阿喆随元生去皋京,是为了查阅王都窦窖里的文献典籍,治病用的。 什么病?他那先天不足?这么多年也不见好转。君上您为给他治病耗费了多少人力心力,他还不满足,要恃宠而骄吗?姞喆多聪明啊,他当然清楚用这个当借口君上您就不会拒绝他了,薛太傅道,您何必心存愧疚?姞喆禀赋不足又不是您的错,何至于受他要挟。 寡人如何又受阿喆要挟了?国君简直哭笑不得。 哼,臣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夫人当年受惊小产,姞喆一落地就焉哒哒的没生气,君上便格外疼惜这个小儿子,打小什么名医奇药没给他找过。便是长大后,作为一国公子受封,君上也给的是荣成这块富庶之地,连入朝理政也是您手把手教的。公子序何曾有过这般待遇?总角之年就被君上丢进延林卫军营里摸爬滚打,未及弱冠就在东乡之战里受了一身伤回来,哪里像姞喆那样娇贵养着。政事上的胡乱折腾,君上不也顺着小儿子,让裁人就裁人、让改制就该制,搞得满朝乌烟瘴气、怨怒丛生。最近司马家的那个姜洲尤其活跃,仗着君上首肯到处给乡里安插姞喆的眼线,众卿皆是敢怒不敢言。 国君不说话了。 骄纵太过就会使人心生邪念。这次刺杀不管和他有没有关系,君上您都应该坚持让公子序挑大梁,借此表明立场,以断绝某些不安分的想法。薛太傅斩钉截铁道。 国君淡淡道:即使有寡人首肯,太傅也还是觉得设立课税副司有所不妥么? 薛太傅阴阳怪气:公子喆一意孤行,君上虽疼宠小儿子也不敢一味放任,从中做了许多干旋,这些老臣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知这究竟是谁的郑国社稷了。 国君呼出一口气,吹散茶汤的热雾,慢慢润了润嗓:太傅今日前来,就是想说此事么? 就是为了此事。老臣要君上坚定对公子序的立场,绝不可出尔反尔。薛太傅说。 台下上来一寺人,通报卿事寮姜洲求见。 薛太傅的眼神立刻针芒一般刺来。 国君放下汤碗:召。 第24章 这个和郑喆一般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第一次走上承明台,他的心情很好,有种年轻有为的优越感,并且因为近日差事办得不错,颇受国君赏识。 姜洲第一眼看见薛太傅时有点懵,下意识心说不好他要同国君商议课税改制一事,薛太傅向来与改制一派颇多龃龉。但还是努力面不改色向国君与太傅先后问好。 薛太傅果然率先发难:姜公子 薛太傅果然率先发难:姜公子求见君上所谓何事啊? 国君不作声,姜洲一愣,只好回道:是近日卿事寮的人事变动,要请教君上。 薛太傅哼了一声:说得倒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例行调动呢。 姜洲低头站着,有些提心吊胆。 既然君上还有政事处理,老臣就先告退了。薛太傅站起来,国君一点头。姜洲连忙让到一旁,还是被薛太傅飘扬的袍袖舞了一脸。 坐。国君示意几案对面的坐席。 姜洲受宠若惊,连忙跪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倾身递上:这是课税司拟添人员名单,君上请过目。心情十分激动,这毕竟是他进入卿事寮后第一件亲自主持完成的公务,而且是好友的拜托。原以为郑喆一走,没人能镇得住朝里那帮顽固世族,没想到因为国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其实进行得挺顺利。 但国君缩手坐得端正,并不接过,只是问道:明实,你同阿喆认识多久了? 姜洲不明所以,只好先把竹简收回来:臣与二公子是在泮宫学习的同窗,二公子十二入学,臣要晚一岁,算起来认识有十年了。 国君道:十年啊,这么久你俩在泮宫关系挺好? 泮宫的氛围很好,同窗之间关系都不错。因为远离都城,学生都住在学宫里,这同进同出的,偶尔还相约一道游山玩水,自然处得熟 泮宫位于郑都西郊泮山脚下,学宫里的先生都是朝中告老的卿士大夫,个个博学多闻、达于世道,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郑都世家子,年满十二三岁都要被家人三催四请送进学宫受训。郑国虽大,排得上号的世家也就那么几个,加上又有入学年纪要求,同期生能凑齐十来个就不错了。这十来个少爷公子,家世相当喜恶相和,上课或一道规矩听学或偷偷逗趣解闷,下课或是家中送来零嘴玩物一道聚会或是相携游玩泮山山水,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这样五六年下来,早就熟得连对方身上有几颗痣都能如数家珍了。若是此间还有大宗的公子,那这一批同期生就都是未来国君内定的肱骨大臣了。郑喆因为身体不好,倒不常与同窗厮混,但他不拿架子、性格好相处,尤其是上课格外认真,一到先生检验课业之时,众学生都要仰他鼻息,还是颇受大家喜爱的。 臣因为疏于箭术,二公子则犹善此道,时常指点于臣,是以臣与二公子要格外亲近些。 国君笑笑:阿喆倒确实长于弓箭,与他兄长相比都不逊色。 是啊,姜洲应和,听闻自从二公子搬到泮山居住,闲来无事时也时常代任泮宫的箭术先生呢姜洲简直想抽自己一记耳光!怎么就不能长点儿心眼儿?提什么搬到泮山呢! 国君果然收起笑意,语气也变得平淡:即使是泮宫同窗,关系也不见得都很亲近吧 姜洲一头雾水。 寡人记得,元生那时也在学宫念书? 君上记得不错,姜洲解释,但大公子主要是在军营受训,只是偶尔来听讲经,课前到课后走,与众学生都无甚交流。而且,大公子武勇过人,盛名在外,瞧着气势迫人,倒叫人不敢亲近了。姜洲有点不好意思。 国君慢悠悠道:所以,你们那一批泮宫出身的世族子弟们,都与二公子关系好过大公子了。语调下沉,不是问句。国君说完还兀自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 姜洲再不清楚前因后果,此时也觉出不对劲来,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哦,对了,你的那份名单国君道。 姜洲攥紧手中竹简。 先搁着,等大公子回来再由他审罢。 郑喆原先就猜测,到了衡城,生不易或许就忍不住要先离队,偷偷潜进王都太庙去找那位疑似他师父的太卜丞,却没料到他能忍这么久。隔了好几日,郑序的伤都快好全了,眼见各路使臣陆续入驻驿馆,宗见迫在眉睫,生不易才抛下师弟与徒弟,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 清晨院里的石桌石凳早就被生不易承包里给徒弟讲习,他溜走得那天,郑喆用完早膳到院里透气,看见抱溪伏河正缩头缩脑杵在姬疏面前,一副求知若渴又畏惧胆怯的模样。 刻过符箓吗?关亡护魂知道不?会星占和占梦吗?写过卜辞没?咱们门派压箱底的十二灵棋摸过没?姬疏的声音搁着十里远都能听见,什么都不会,你俩到底学了个啥? 伏河简直瑟瑟发抖,抱溪小声道:师叔,咱们一共就四个人,也能开宗立派么? 郑喆悄无声息走过去,在姬疏身后坐下。 啧,仙名荒山的道理懂不懂?两个人怎么了?就我和你们师父的道行,随便拿一个出去都能被奉为道尊了。你俩这眼界,太给我们门派丢人了。 伏河被说得一愣一愣,抱溪再次小声抗议:师叔,是四个人,四个。 得了吧,就你俩这水平,给个评价都算抬举了。既然啥也不会,今天就教你们神行术好了,学成了好歹能撑撑场面。 郑喆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姬疏头也不回道:郑二你也别笑,以为坐后边偷听我就不知道了么。你是最没资格笑话别人的,你才是真的什么也不会。 是是是,我一个俗人,确实什么也不会。郑喆顺从地承认,他觉得此人近日以来似乎活泼了许多。 成,先给你们展示一下。姬疏拍拍手站起来。他没有再说你俩,估计是把郑喆也算进来了。郑喆于是拭目以待。 但他目还没拭干净,面前人就不见了对面抱溪伏河和郑喆看了个对眼,三人面面相觑。 回廊里传来姬疏颇具嘲笑的声音看哪儿呢你们? 三人寻声看去,人又不见了。再转回头来,正坐在他们面前的石凳上,惬意地喝着若黛一早给准备的茶汤呢。 啪啪啪郑喆鼓掌。 姬疏矜持道:谢谢。 抱溪问道:这不是缩地千里么? 姬疏无所谓:缩地术、神行术,随便你叫,关键是会不会。 抱溪伏河齐声诺诺: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姬疏道,神行术的秘诀在于'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一步踏出要行至千里之外,眼前就决不能有毫厘之距。蛇怜风,风怜目,就是此理,动不若静。 郑喆尚觉艰涩,抱溪伏河又是一脸恍然,连声道师叔教导的是,师叔道行渊深令人敬佩。他俩这套连生不易都不一定骗得过,只是生不易谅解他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不与计较罢了。 姬疏冷笑一声:懂了?那我问你俩,何为'以众小不胜为大胜'? 抱溪伏河: 郑喆在姬疏背后比了几个口型。 就、就是就是要重重大局,不拘不拘小节抱溪一只眼偷偷看郑喆一只眼瞄姬疏脸色。 姬疏又是一声冷笑:郑二,你可以啊,要不干脆投入我派门下好了。回过头来怜惜地看着郑喆,瞧给你可怜的,听习都要偷偷摸摸,有多见不得人? 伏河在后面抖得连郑喆都看不下去了。这可怜孩子。哪里偷摸了?这不挺光明正大的嘛,郑喆笑道,俩孩子才十来岁,跟着客卿先生辗转各国,经学有没有正式习过都不好说,何必为难人家。 十来岁怎么了?辗转奔波怎么了?我十来岁的时候胎毒尚未受到有效抑制,成天躺在榻上,别说提笔翻书,连喝药都要人喂,一天中清醒不超过四个时辰,剩下时间全靠痛得打滚度日。即使是这样,你能原谅就此放弃浑浑噩噩么?我母亲在后宫孤立无援,满朝文武等着看我们母子的笑话,王上天子无情,你要无法自己站起来,他能高坐庙堂之上看着你去死。姬疏道,眉眼间看不见多深刻的情绪。 郑喆想起来了,这人变得活泼起来,似乎就是在恢复记忆之后。连着性格一并记起的当然还有这些过往,有些沉重,只能压在心底。 但现在又不似那时草木皆兵,这俩孩子也不如你天赋异禀。许多辩解的话转到嘴边,郑喆却问道:你的胎毒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姬疏似乎不太想提,都说是胎毒了,还没出生的事我怎么知道。 大概是因为郑喆一直盯着他,又草草含糊一句:燕朝那么多人看我母亲不顺眼,这毒是怎么来的我哪晓得。说完立刻打算将话题转回讲习,却发现面前两个师侄均是一脸泫然欲泣、惭愧难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师叔,我们以后不会了。抱溪揉揉眼睛。 师叔,我们错了。伏河抽抽噎噎。 姬疏虽喜欢逗逗师侄们,却也没想到会把两个惹哭。这下不好收场了吧。郑喆幸灾乐祸。 姬疏本就颜色浅淡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抱溪伏河又开始紧张。 诶,若我果真投入你们门派,能拜山无鬼先生为师吗?郑喆突然凑上前问。 不能,姬疏面无表情,我们门派一人只收两个,你要进来也只能给我做徒弟。 郑喆盯着姬疏俊秀冷淡的侧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你别笑。姬疏道。 为什么?郑喆问,因为我是个俗人?他自己这样一说,又忍不住要笑。 姬疏默了默,挑起半边眉梢:因为你最近一直愁眉不展,要是突然在我这儿笑了,搞不好别人还以为我在故意逗你开心。 抱溪伏河:虽然很感谢二公子替他们免下一顿责罚,但这种此时自己不应该存在于此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哪里有别人?郑喆笑,这院子不是被你们包下了么? 远山从回廊下跑出来,边跑边喊:公子公子!郑都来信了! 姬疏面无表情看着郑喆。 郑喆: 虽然很遗憾,但郑喆还是不得不告别玄学讲坛,跟远山回到东厢。 公文是远山从递铺拿回来的,用绢帛写成,卷在竹筒里。 郑都的一应事务郑喆都托付给亲近好友了,若非有着紧的要事想必不会千里来书。郑喆在静室的席垫上坐下,取出来从头一字字细细阅读。 远山觉得他家公子原本还算愉悦的表情逐渐阴沉下来,心里登时敲响警钟。 郑喆看完,将绢帛收回竹筒,跪坐着半晌不吭声。 远山紧张地问:公子,是不好的消息么?根据远山多年的经验,郑喆私下里处理不甚满意的公文的第一步,就是先摔一遍解解气再说。像这样脸色都僵白了却还一声不吭,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却分明脑中一片空白,远山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哦,是搬进与山齐之前从未。远山好像懂了。 郑喆被远山一唤,反射性抬起头:你你去拿帛书来,我写一封回函。 离开郑都时准备行李,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墨丸与丝帛是带够了的。远山立刻给他备好用具。 郑喆提笔犹豫了片刻,写个抬头都涂了好些别字,但真正开始交代事情,却思路清晰运笔如飞。写完塞进竹筒递给远山:这封寄给姜洲公子不待远山接过,突然又改口,不,算了,姜洲已经被盯住了行事不方便。寄给给司徒三少?三少家中长辈严厉,未必敢接子扬和知意恐怕也 远山听得战战兢兢,外面突如其来一阵争吵不用不这么麻烦吧,有什么好试的? 不先试试怎么知道合不合身?马上就要见天子了,到时候穿一身松松垮垮拖拖拉拉像话吗?宗伯也真是,拿朔阳君的礼服塞给你,就算咱只走这一回,那也是代表整个郑国,岂能如此敷衍。 是郑序和姜虞的声音。 我与朔阳君身形相差不多,你何必搞这么多事呢。 我搞事?我不是为你着想? 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往院里走。郑序养伤以来很久都不出房门了。 原本在房里试就好了,偏要到院里来,做什么?这不是找事? 房里光线不好,看不清楚。再说这不是可怜你闷得要长霉了,带出来透透气儿么?姜虞在笑。 把我闷起来的是你,放出来的也是你。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可真行。郑序好脾气道。 静室里白天不点灯,便常敞着窗户增添光亮,为了书写信函,郑喆的几案设在窗台之下,抬头就能看进院里。 郑序只着一件素色中衣,万般不情愿地被姜虞抓着手腕拖到院里的枣树下,几名延林士兵抬衣架拖箱子跟着。 姬疏冲抱溪伏河使了个眼色,自己也慢腾腾站起来挪到一旁。 多谢。姜虞道。士兵将箱子抬上桌。 衣架上挂一件厚重织锦,黑衫赤领袖,锦缘绣凤鸟啄蛇纹样,华贵端庄。 姜虞取下礼服给郑序穿上,又将箱子打开,取出一顶玄黑冠冕,戴冠结缨颌下。腰佩玉龙带钩,搥银镀金镶彩珠琉璃,曳进一左一右两组满身云纹大龙佩。身后侍卫双手奉上玉具剑,乳白琉璃作子母辟邪装饰,悬于腰间,熠熠生辉。姜虞一一为郑序穿戴妥当,佩剑时在郑序左侧腰腹比划一下,问:太重了吧? 第25章 郑序又好笑又无奈:干什么你,至于吗?早好全了。 姜虞不作声,转动带钩把硌在郑序左腰的玉环移开,将玉具剑小心别在靠后一点的位置。 整套觐见天子的正装穿戴完毕,郑序长身玉立,气势威严形容端庄。 姬疏抱臂靠在树干上观赏,半晌突然有了感应似地回头看来,正与郑喆撞了个对眼。 姜虞围着郑序转了一圈:可以可以,不错不错。 郑喆面无表情,姬疏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肩膀这个位置稍微有点紧吧?姜虞道。 不明显,没关系。郑序道。 腰大不大了点?朔阳君那个肚子。 看不出来,带钩束着呢。 成吧,姜虞又弯腰给扯扯衣摆,我看也差不多。 就这样得了。郑序好笑道。 行行行,脱下来脱下来,赶紧的进屋继续生霉去吧你。姜虞翻了个白眼。 又一阵折腾将衣服配饰回归原处,士兵七手八脚抬走衣架配饰箱。郑序叹道:这么麻烦一转眼正好看见静室敞开的窗户阿喆? 姜虞跟着看过来。 一丛鼠尾草生在窗台下,花梗高高杵立,紫蓝色的钟形花密被花梗,很丑。鼠尾草本生长于南方,在郑国很常见,驿丞特意移栽了几株在驿馆里。只是北方水土不适合生长,草株失却了美丽的紫色细绒,光秃秃地挡在三人视线前,丑得郑喆都不想看。他一声不吭收回目光,顿了顿,又转头向郑序潦草点头问候。 郑序一愣,好像想问点什么。姜虞一把将他推走:行了赶紧走吧,换套衣服真是累死你了。 竹筒还握在郑喆手里,远山踌躇道:公子,倒底递给谁? 郑喆伸手在几案下摸索出两块火石,啪地点燃案角的烛台,打开竹筒取出绢书,烧了。 晚间,生不易回到驿馆。抱溪伏河正在打扫院子这就是包场讲课的代价,见到师父一齐拥上去。 师父师父!抱溪叫道,白天师叔给我们上课啦! 生不易道:嗯讲的什么? 讲的神行术!抱溪道,但是我和伏河还没学会呢说完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脸。 真是十分令人惊讶了。徒弟什么性子,做师父的最清楚,因为怕被责备嫌弃,向来是不懂也作懂。生不易道:有进步就行。 一旁默不作声的伏河轻轻拉住生不易衣袖一角,小声道:师父,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藏在胡须后僵硬的唇角动了动,生不易尽量舒展眉头,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一些:没有,怎么了? 伏河一双眼睛睁得浑圆,清清明明映出师父的愁眉苦脸,嘴角一撇,手里把师父衣袖攥得更紧。生不易几乎要在小徒弟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姬疏抱臂靠在门框边,一只脚踩着门槛:吃过晚饭了吗? 晚饭时光,两个弟子被遣回倒房休息去了。庭燎的光亮充斥室内,桌案上摆着一人份的肉脯糗米拌卤汁,生不易举箸叹了口气。 喝酒吗?姬疏兜袖盘腿坐在生不易对面,问。 啊?还有酒啊?生不易惊讶。 米酒要吗? 就是驿馆备给旅人的稻醴,和脯肉粱糗一样不能指望能味道有多好。生不易一抽眉毛,又叹了口气。 有吃的就不错了,北境再这样旱下去,天子也未见得能吃饱,姬疏道,再说你好歹也辟过谷,抢人家饭吃不觉得羞愧吗? 生不易在糗米饭里搅匀卤汁,挖了一块送嘴里慢慢嚼,含糊不清道:不食五谷吸风食露,说的是你们这些仙人。我倒底还是在凡尘之中,百年光阴不过在仙人弹指之间,于我而言却是大半寿命,比不得比不得。 此话诚然不假,当年相识之时,生不易还是个正犯着牛脾气谁也看不入眼的嚣张少年。一晃亓朝都不知覆灭了多少岁月,姬疏却像被留在原地似的一成不变。 哟,瞧你这股酸劲儿,姬疏嘲道,见到师父了吧。 山无鬼若真现世,多半也还是当年模样,看不出风霜痕迹。 生不易夹起一块肉干:二公子那事,师父说要见着人才能判断。但好歹算是答应帮忙了。 姬疏默了默,讥诮一笑:他还真给人捉去作人牲了。 生不易反驳:是那个太卜太弱,无法沟通天神,必须找一个辅助 对他而言,作副手就比作人牲有面子吗?姬疏一语中的。 生不易嚼肉干的腮帮慢慢不动了,沉甸甸的情绪压在背上,他佝偻肩背面对饭菜沉默稍顷,竹筷扔在几案上发出突兀的刺响,不发一言起身拂袖离席。 没怎么动过的肉干和卤汁拌饭徒劳凉透。庭燎渐渐微弱,姬疏背靠凭肘,昏暗灯光之下面无表情。 宗见正式开始的第一天,郑序平旦就带领一众延林卫出门,各路仪仗队伍的彩绘幔车也陆续驶上大街。 姜虞又换上了一身厚重严实的练甲,趁着旭日未升,利索地一夹马腹当先启程,嫣红簪缨渐渐淹没在各家队伍车马中。 继郑国队伍之后,一支人数较少气势较弱、服车规格也要低一等级的仪队从郑驿馆门前驶过。 跟着早起凑热闹的姬疏眼神很好地看见了队伍服车上挂的牌匾。俞国?同一天觐见的不应当是一等公侯吗? 宗见的第一天,天子迎各同异姓大国,以伯舅伯父之礼相待。俞国是立朝时大宗分出去的一支旁系,原本就不太受重视,又被封在紧挨狄戎的地界,即使在异姓诸侯中地位也要低人一等,觐见顺序理应靠后一些。 郑喆送走了兄长,不知为何也在门口多留了一会儿,闻言猜测道:或许是提前抵达等候传召也未可知。 宗见仪式繁杂,诸侯分批觐见、贡呈玉瑞,天子受玉而还礼,在庙堂上宣读诏书,诸臣子躬身听训,自屏南出门西,礼方毕。如此这般行事,等头批觐见的使臣都走完一遭,恐怕要到日落山头。 小司寇偏挑了这么个日子,风急火燎跑来郑驿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齐使已送信回国核实,那两个刺客确为齐国人,曾是大夫葛实的门生。但一年前已脱离门户出走齐国,不能再算作齐人,贵使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郑序姜虞皆不在,驿馆里能出面的只剩郑喆。小司寇直觉头疼,比起郑二公子,他更擅长应对大公子,虽然谈吐严肃端正、周身气势凌人,但思维逻辑都是正常人的节奏。自从被郑喆坑去齐驿馆当枪使,小司寇每次和二公子说话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倒底是不是齐人,究竟谁说了算呢?是那两个刺客自己,还是齐使?又或者是原来的主君葛实?齐人刺杀郑使,与游士刺杀郑使,是含义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还是套上伪装的同一件事?既然查到了齐国头上,只忧心忡忡可不够,得大事不妙才行啊,郑喆提壶给小司寇斟一碗酸枣仁汤,熬的药用茶汤,有助于凝神固心。 小司寇一摸额上汗珠:是是是,按您的意思,还是要从齐国查起? 郑喆笑笑:我哪里知道应该怎么查案,这不是您的专长吗?只是提供一些思路罢了。 是是是,当然要彻查他们在齐国的身份与行踪。只是这样一来,势必要耗费许多时间,可能等到宗见结束贵使回到郑国,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 郑喆道:查东查西,归根结底,不还是查那两个人么?老实说,我对于您这么多天只知道齐国这一条线索,感到十分惊讶呀。 第29章 小司寇道:那倒也不是,名字也给问出来了。 郑喆一笑。小司寇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您有所不知,高猛和严进,就那俩刺客,态度非常配合。刚关进去还没开始刑讯,就全都交代了。说自己是原是无归无属的游士,游历到郑国时因仰慕延林卫风采曾递过投名状,被大公子驳回,因怀恨在心才行刺杀之事。前因后果交代得有头有尾,您说现在除了紧抓齐国那条线还能怎样,要不您受累传信回贵国查一查延林卫当年是否真拒过那二位? 小司寇也就这么一说,他今日来主要是给郑使提个醒,为即将耗费的时间精力做好心理准备。至于,高猛严进和郑序之间是否真有纠葛,待郑序回来一问便知,没想到郑喆还真当场就唤人来书信一封,立刻寄予郑都。 或许是郑国方面自己也已经有了线索,毕竟看二公子行事似乎很重视掌握全局。小司寇暗暗揣测。 郑喆将小司寇送出驿馆外,推手作礼道别:有劳大人了。 不敢不敢,小司寇十分惶恐,是臣份内之事。今后还要请二公子多多配合了。说到底,他也没有强迫自己直面困难的乐趣,虽然挑在今天拜访是因齐使的消息来得十分晚,宗见第二天就要开始了。但觐见之后还有飨礼、食礼、燕礼,郑序是难得再看见了,能配合调查工作的也只有郑喆。 亥时二刻,仪仗队浩浩汤汤开进驿馆,院里众人正围着大烛趁夜谈天。 贴心的若黛准备了足量的茶汤。生不易端着汤碗,在蒸腾的热气中通红着一张脸:我师父收徒比较看眼缘。他当年游历四海,什么钟灵毓秀的人物没见过,偏偏收了亓都的太子 偏偏收了连灵根都没有的弃儿。姬疏也端了碗茶汤,坐在郑喆身边补充道。 生不易重说:偏偏收了亓都那个原也不见得有灵根,还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成日游手好闲的太子。 游手好闲?姬疏放下汤碗,手撑在蒲垫上作势要站起来,给郑喆一掌按肩上压了下去,你在说你自己吗?成天闲得无聊在我家屋顶上爬来爬去,明明叫你老实待在后院刻木头还要偷偷溜出来找侍女姐姐玩儿。哪儿来的面子? 面子里子都有,生不易说话慢条斯理,丝毫不为所动,你那时候不是刚生完一场大病,得了半年休养吗?不容姬疏插话,继续对郑喆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一人只能收两个弟子这种说法,主要看眼缘,想收几个都行。二公子若有意修习方术道法,待进太庙见了我师父,缘分相合,事情自然就成了。 那倒也不是,郑喆在姬疏不服气的冷哼声中好笑道,一时多嘴罢了。 生不易却摇头感叹:一时嘴快又岂知不正是心中所想。 郑喆一愣。 姬疏道:得了吧老头儿,人家父母双全兄友弟恭的,为什么要到深山老林去受苦。你当天底下那么多爹不疼娘不爱还要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家里有他没他一个样,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可怜人? 延林卫行进时身上甲胄相击,走路的声音铿锵有力,还未进院众人便听见声响,纷纷转头看去。郑序姜虞被簇拥着走进内院。郑序身上只穿了件素色中衣,手里托着重得能压断脖子的冠冕,锦缘厚重的华服外袍搭在姜虞臂弯里。 姜虞还是练甲着身,脸严严实实封在头盔里,侧过去看郑序:这鬼天气,真是要热死人。 是啊,不过你还好吗?穿这么厚。 我们都在檐下待着,哪像你们要在烈日底下爬那三百六十级台阶,还三进三出,我看到后来俞使都要晒昏过去了。真是折磨人。 进院的人和院里的人看了个对眼。 郑序意外道:诸位这是在秉烛夜谈?好雅兴啊。 郑喆笑道:兄长今日可还顺利? 郑序正要开口,姜虞拉了下他手臂:先去换件衣服?又朝郑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队延林卫于是又拥簇而过。 等郑序换上纱衣外罩,清清爽爽整理一番出门时,院里的话题已经进行到第二轮了。 这个月犯紫薇,说的是公侯权贵势力滔天、图谋不轨,侵害王权,生不易开启了全员讲堂,郑喆同抱溪伏河一般认真听习,远山若黛也混在其中,长期日色发青,如雾遮挡无光明,也是王权有损的象征。 若黛给新学员备好席垫,两人跪坐下,姜虞端起枣仁汤,郑序问道:客卿先生对星象也有研究? 姬疏扫一眼这二人端正的坐姿,侧头小声对盘腿支颐的郑喆道:你这是跟谁学坏了? 生不易回道:略懂一二。修习方术讲究通天彻地,星象是必修课。 郑喆也小声道:能把膝盖收一点儿吗?都支到我垫子上了。 姜虞从汤碗上方飘给他们一个眼神。 郑序道:星象一说莫非真有什么依凭? 生不易道: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星象气运本也是无中窥有,个中玄妙不可名状。大公子何出此言? 郑序道:实则是今日觐见,大夫付辰与王庙堂论道,谈及星象玄说月犯紫薇星,话里话外将列席的诸侯使臣敲打了个遍。自前朝覆灭以来,道法玄学一落千丈,我原想是王室衰微,天子趁着机会出出气罢了,难道其中真有什么讲究? 没想到宗见的第一天是这样度过的。姜虞估计也是才听说,一副三分惊讶七分嘲讽的表情。郑喆直想摇头,只听姬疏在耳边小声说:想的真多,可不就是借机出气么。郑喆侧头看了他一眼。 生不易道:观天象有许多讲究,不是随时都可以。近日是否真有月犯紫薇,臣也不知。不过,只有当星象与人气运相连才能推此及彼,因此要解释此象,首要便是看紫微星的气运如今在谁身上,受犯的究竟是哪颗紫薇。 依郑喆对生不易的了解,他此番话纯粹属于学术探讨,并没有旁的意思。然而看郑序和姜虞又震惊又怀疑、半试探半谨慎的表情变换,显然是从政治学角度对以上言论进行了另一番解读。 郑序长在军伍,极少涉政,姜虞更不用提,单纯是郑序的跟班,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齐齐保持诡异的沉默气氛。郑喆无声地叹了口气。 姬疏道:气运是根什么绳子吗你还能看见拴在谁身上?帝王星就是帝王星哪来那么多废话。 第26章 生不易茫然:啊? 郑喆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兄长找到同王上请旨进太庙的机会了吗? 郑序:啊对,对对对,这事儿我正要同你说来着。单独面见听训时我提了一下,以回溯祖训参阅礼制为由,王上似乎没什么意见,可惜付辰大夫极力反对,认为窦窖里保存了立朝以来所有珍贵文献,不能轻易开放。 郑喆点点头:即是没有获得许可的意思? 岂料郑序却说:得到了。却是王后给的。 原来这一任王后庸姒与郑都君夫人庸叔妘之间,还有些远亲关系。当年郑侯受封,天子派遣二守臣偕同辅佐,一位来自王都薛氏,一位则来自庸氏。庸氏的这位情况有些不同,庸叔焉子与本家立场不合,自愿脱离本家追随郑侯,在郑都建立了庸叔氏。与其说庸叔焉子是奉王命监;公子同她也有些亲缘,趁着宗见礼的空挡,自诩长辈将郑序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大意是王都庸氏与郑都庸叔本是同支,庸叔焉子虽领命分家,但祖上还是在一个宗庙。然而庸叔氏自立已久,从不回都城进拜祖先,有数典忘祖之嫌。希望郑序原话转达郑都庸叔氏,树发千枝叶落归根,庸叔氏若不忘来处,应即刻返都进拜。 虽是一番训诫,但还是给郑序逮着机会,向王后求来了参阅窦窖文献的许可。毕竟窦窖就设在太庙底下,在王后心中,参阅窦窖与进拜太庙大概是一个意思了。 王后给了一道绢帛手谕,郑序从袖里掏出来递给郑喆:窦窖里真有什么记载于你的病症有益? 郑喆收下手谕,道:客卿先生说,前朝宫中曾有过类似的病例,并且医治有效,大约能在窦窖里查到文献说明。 语罢看了生不易一眼,老先生连忙接话:是前朝大宗的一位公子,生而有疾五脏衰竭,求遍天下医师无果。后寻得一位声名赫赫的方士相助,才顺利转危为安。巫祝在前朝地位很高,相关记载想必一应俱全。 郑序于是不再多言。 大烛边的人群一时陷入沉默。 郑喆半垂脑袋,手指摩挲着衣袖边沿一圈圈细致的绣纹。他与兄长之间仿佛一直都缺少交流,没有事务上的交流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上对方府邸拜访一次,有时对坐也是相顾无言。 姜虞一口喝干了枣仁汤,起身拍拍下襟,道:时辰太晚,明天还有飨礼,我与大公子就不奉陪了。 众人连忙一同起身,又将两人送走。 姬疏稳稳在席垫上盘着腿,啧了一声:那个姓姜的刚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郑喆一撩衣摆,慢慢坐下来:还能什么意思,看你怎么不懂礼数目无尊卑吧。 生不易感慨:大公子倒是不善言辞。 郑喆道: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有成日都在费尽口舌与人争辩的人,才需要一张巧嘴。 生不易却不认同:道法讲究大智若愚大辩无言。大公子虽言辞木讷,但身处决策高位,性格坚毅稳重,又如何不是最善争辩之人?宗室贵胄,举重若轻,何须伶牙俐齿。 郑喆道:郑宗室里唯一伶牙俐齿的人就坐在先生面前。 生不易:啊? 姬疏惨不忍睹似地移开视线,给两师侄使了个眼色。抱溪立刻会意,带上伏河一左一右架着他们年高力衰不能熬夜的师父回房休息去了。 见笑,我家师兄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姬疏道。 唔。郑喆道。 若黛将汤碗餐盘收拾了,叫远山端上同她一道去后院清洗。 客卿先生所言,有何不对吗?郑喆道,身处决策高位的人,哪里用得着与人争辩较劲。 姬疏正色:当然不对。下决策的人难道就可以一意孤行?哪怕是天子也不能罔顾众意,须得与众卿徐徐商议,衡量利弊协调意见。生不易懂什么,他何时有过从政经历。 郑喆不说话。 你在郑都安排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姬疏问,见郑喆斜眼看过来,又一副是我自己聪明猜出来的才不是因为耳朵特别好使的无辜表情。 能有什么乱子,郑喆道,本来也没顺利展开过。 是因为郑序遇刺吗?姬疏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喆端起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碗底的枣仁顺着陶壁滑进嘴里,郑喆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口齿不清道:或许吧。 你们国君倒底是怎么个意思?安排你做事却不信任你,疑人不用的道理都不明白?姬疏啧啧称奇。 君父从前还是很信任我的,郑喆道,是我自己太无所顾忌了。 哦? 郑喆垂下头摩挲衣缘,声音很轻: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撒娇卖嗔的年纪,兄长就已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我虽受君父亲自教导,学的却是为臣之道。君父委派庸叔太师教导兄长,命司马家嫡长子姜虞为伴读,老臣亲信全都有了。远山这孩子虽也是我的伴读,每每见到姜虞却要将自己矮人一头,何尝不是觉得拖累了我。我十三岁那年,郑齐爆发了东乡之战,我待在内朝母亲身边被妥善保护起来,十五岁的兄长却被扔上战场。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回朝时带着满身鲜血伤疤,也带着头一等的战功,连姜虞都在战争之后被封为延林首领。你说,这么明显的偏爱,我怎么可能不懂? 我以为君父也当知道我懂,我愿意尽心辅佐兄长。可是客卿先生带来昆山神木的消息,我一时激动难以自持,说出日后决不辜负君父期望的话。君父竟然反问我认为他会抱有什么期望第二天,我就从都城搬到了西郊泮山。 姬疏盯着郑喆沉默的侧脸,半晌道:可怜。 郑喆问:殿下从前遇上这种事,都会怎么处理呢? 姬疏摇摇头:所以我躲进昆山了呀。见郑喆看过来,又解释道:信任这种事,证明自己很难,劝人眼明更难。 说的是。郑喆表示认同。 因为蛮族的血统,从前我也经常求人信任而不得啊,姬疏道,怀疑一个人,不论他做什么你都能看出别有用心来。 郑喆默了默,又道:说的是。 强求不来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是。 思虑过度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说的是。 没汤了。 说的嗯?没了吗?郑喆回过神来,倾身察看陶壶,果然只剩壶底几颗圆溜溜的枣仁儿。 姬疏眼底露出一点笑意:倒底听进去没有啊,浪费我一晚上。 郑喆自己也觉得好笑,唇角却扯不出什么弧度:听见了,思虑过度徒增烦恼。 姬疏拍拍他胳膊:回去睡觉吧。明天去见我师父。 第30章 王城四面围了一圈葱郁苍翠的王室园林,朝觐礼在宫城石门之内进行,隔着一片苍茫林木浩大声势尽皆消弭。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宫城北城墙,北出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高地,这就是皋京北阪。 太庙便坐落在北端最高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长青,飞檐从层叠翠绿间大斜挑出,使远处的宾客得以一窥真容。 郑喆、姬疏与生不易三人同乘彩绘服车,沿着十丈宽的石道驶入太庙禁苑。禁门一左一右矗立两座玄黑华表,有卫兵执戟守护。递上手谕得入禁门,龟龙麟凤石刻夹道,尽头一座六丈高的玉石坊,正中镶嵌两个斗大铜字太庙。过了石坊,便是巍然雄踞在三十六级台阶之上的正殿了。 服车停在石坊外,三人徒步拾级而上。 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城一般宫殿楼阁层出,但整体布局宏大肃穆,屹立在台阶高处,使人仰望之时油然生出敬畏之情。 我们先去那里找人。姬疏指了指主殿旁的一条小径。小径漫入满坡苍翠的林木中,直通太史寮办公处。 殿里出来一人拜揖作礼,侧身牵引宾客入殿。 郑喆抬脚正要走去,姬疏突然叫住他:郑二。 郑喆回头姬疏看着他:强求不得的事,紧张也没用。 郑喆这才松开一直下意识紧咬的牙帮,嘴唇微微阖动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草草点了个头,跟着执事进到太庙主殿去了。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禀赋之疾困扰了他二十多年,人生许多愁苦烦忧、力不从心皆由此而生。虽然他也曾有怨怼,甚至对远山说过君父如此不信任,病好了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不医之类的话,但于个人而言,有一副好身体能享得漫长寿命,当然是求之不得。 就算痊愈不能强求,哪怕一天能少喝几副药呢?哪怕可以不用医女每日随侍呢?哪怕可以不用做什么事都有无数眼睛或忧心忡忡或幸灾乐祸地盯着,就因为他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无比身娇体弱的病人呢? 许多年前发生在亓文王太子身上的奇迹,能不能在他身上重现? 执事领郑喆入殿,绕过牌位供奉,停在殿后角落里一扇隐蔽的青铜小门前。门上是铁汁浇注的两个字窦窖。执事从袖里掏出一柄钥匙开锁,一点昏黄灯光从缝隙里泄出。公子请。执事推开门。 窦窖埋在太庙地底,一条狭窄走道向下延伸,两旁石壁各亮着一排灯架。执事取下一支,在前领路。 最初是因为姬疏记忆不全,他们才试图到窦窖寻找当年山无鬼的医治记录。但如今姬疏已恢复记忆,山无鬼也显露踪迹,除了为进太史寮须得求一道出入太庙的手谕外,再进窦窖似乎没有多少价值了。 但按姬疏的意思,手谕都拿了,样子总得做全。出了窦窖顺道参观一下太史寮,暗度陈仓总比明目张胆委婉一些。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成排成列的书架重重叠叠堆满书简。 公子想查找什么文献资料呢?执事问。 前朝文王时期的王室记载,郑喆道,有劳执事。 窦窖的文献按年份收藏,前朝相关要一路找到窖底。 执事端起灯台,眯缝眼睛细细察看书架上雕刻的兽纹图腾,确定道:就是这了,这几排都是前朝王室记录。语罢用手中烛火点燃了书架两旁的枝形灯座,一瞬间灯火通明。 执事将郑喆带到后,放下灯台便走了。窦窖的文献当然都是机密,一些禁止翻阅的书简还封着印泥,印泥上是各家官印私钤,作为凭信一概严禁外传。但进出窦窖前后都有搜身检查,郑喆进来时两手空空,出去时也很难外携,是以并未受到严格监督。 窦窖里对前朝文献的保存十分完备,几大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要在其中找到文王时期有关姬疏这位来去短短十来年的太子的记载简直犹如大海捞针。索性灯座火光明亮,看字查文毫不费力。 也索性姬疏的父亲在位时文治武功建树颇多,是亓朝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的几位明君之一。郑喆很快找到了亓文王相关。 文王是大亓第一位兄终弟及的君王,上位时他那英年早逝的哥哥膝下尚有几位身体健康、头脑清晰的嫡子。文王的第一任君后来自王都世家燕氏,彼时燕族还远远没有后来一家独大的威风势头,这是一个彼此成就的契约。到后来,文王根基稳固,主要问题就成了解决境内几支骚动不断的异族。狄后便在此时取燕后而代之。 狄后作为一族公女,在狄国战败后被族人进献给亓王,以其妩媚外表与惑人心术迅速俘虏了亓王。春宵帐暖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内朝修洗鹳池,王城吃穿住行一律狄化,废燕后住进幽居,燕族势力被打压,姬桓出局姬疏上位......史载狄国公女贡云丹,红颜祸国是也。 姬疏上位...... 燃灯的青烟渐渐漫开,郑喆执着书简席地而坐,挥手散去淡薄烟雾。 文王太子天资聪颖,三岁能字八岁能文十二治洪十五平犬戎;十七锐意改革,整顿吏治塞私请清歪风;二十及冠,君父赐字弥望。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狄后胎弱,太子禀受于气之不足,生而有疾,宫中疾臣断言年不过而立。文王却对天资过人的小儿子寄予厚望,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命左右公子扶持,希望小儿子能挺过疾病守得云开见月明。 文王三十七年,太子拜大巫祝为师,修习方术秘法。 文王三十九年,狄后废。燕族因里通狄,狄人劫粮掠地,燕族趁势扶立公子桓,各取所需。 文王战死阵前,太子不知所踪。 公子桓即位,迁王都,建立南亓。元年征讨狄戎,斫贡云丹以示威。 太史寮办公地藏在太庙主殿外围一圈树林里,是一座开阔院落并中央的六层楼阁。 院门无人看守,生不易和姬疏不受阻拦,推门直入。 院落很开阔,左边正燃着庭燎,只是火势很猛,作炙烤而非照明所用。庭燎上架着烤架,其上放置几个拱状物品,据姬疏的经验判断,应当是在灼烧龟腹甲。右边一个六角亭,亭里几张置物架,晾晒着满满的龟甲壳。 几个身着素袍的小厮在庭院里忙活,看见他俩也不上前多作询问。能进到太庙禁苑自然是奉有王上手谕,太史寮当然也进得。 中央楼阁门庭大敞,数位僚属聚在楼内。主座一位耄耋老者,白胡长至腰际,坐姿端方正在训话。余下都规规矩矩立在跟前听训。 生不易与姬疏走近,正听见主座那老人道:视空,此次求雨,你也有很大功劳啊。 生不易身形一滞。姬疏眯起眼睛,挨个打量那几位下属的背影。 不做休整就召你回皋京,心中可有不满?老人问。 不曾有。站在最右边的视空回答。 师兄弟俩的目光瞬间就追了过去一般高瘦身形,一般平淡声音。 那便好,老人教训道,我知你颇有些本领,主持祭祀也不在话下,叫你去做活祭,实是委屈你了。但你到底年轻气盛,经验不足,还是要同你这几位前辈好好修行方是正道,不要总想着出头争彩。你可懂得? 第27章 姬疏能清晰察觉到身侧生不易紧绷的手臂肌肉,严重怀疑那老人要再多嘴几句,师兄就要给他一拳挥脸上去了。百年后重逢就再难得见师兄这么少年意气了,姬疏颇为感慨,一边又不适时宜地猜测若这两老头真是打起来,究竟谁的辈分更高呢? 当然是生不易,开什么玩笑,毕竟是活过一个朝代的人了。所以生不易的师父反而年轻气盛?姬疏冷笑。 院里一小厮捧着龟甲盘从他俩身边路过。 大人!小厮进楼高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年初的卜辞应验了! 老太卜持重地叹息一声:嚷什么,多大点事。语罢向前一倾身,是哪个卜辞? 是王室将有内忧。 不是什么好预言。一众下属顿时议论纷纷。 哦?老太卜谨慎道,你且说来听听。 今日有消息来称,北境的大旱已经向南逼近燕都了。燕公是天子伯父,燕公之忧不就是王室近亲之忧么?可不就是王室内忧?小厮振振有词。 从未听闻如此穿凿附会之验辞。 下属的议论瞬间止息,楼内一派寂静。姬疏听见右边角落里响起一声为不可闻的嗤笑。 好!老太卜却很高兴,既然这样,就去把验辞刻上。视空,你去吧。原来太卜大人年老力衰,手腕抖得握不住刀,刻字都要人代劳。 视空从右边走出来,默默躬了躬身,随那小厮往外走。视空转身时,门外分明是混进太史寮却始终老神在在的两人立马缩到门边,站得笔直瞪眼看着白袍视空目不斜视地从面前经过。 侧脸轮廓利落优美,眉间一颗美人痣。 小厮将山无鬼领到右边小亭去,遍地置物架中费力腾出一席空地,再递上一把刻刀,道:你就在这儿刻,刻完放左手边第一个架子第三格右起第二个空位上。听到了没? 山无鬼接过刻刀不出声,也不讲究,直接盘腿坐下。不起草不打稿,直接上手。 那小厮嘿了一声,转身走了。 亭里还有几人在忙活,生不易和姬疏不敢上前,缩在楼阁墙角交头接耳 你说师父看见咱俩没?生不易天真道。 姬疏:呵呵。 山无鬼低垂脑袋,专注地手起刀落。 那师父还这么坐得住,是几个意思?生不易道。 急什么,刻个验辞要多久,姬疏朝亭里一扬下巴,这不就完了吗。 山无鬼吹走腹甲上的碎屑,起身走到左边第一个架子旁随手放下龟甲与刻刀。下一刻目光投向两个久未谋面的弟子,秀丽的脸庞展露笑颜,眉间小痣鲜红,明艳如初。 师父亲选做私下勾当之地,在楼阁后方坡地之下。斜坡阻挡四方视线,目光所及空无一人,是商谈秘事的绝佳选择。 我有没有说过叫你别来寻我。山无鬼一身素白长袍,指尖松松拢住袖口,抱臂斜靠在小院后墙上,声音很淡。大概是才被当作祈雨活牲曝晒过好些天又马不停蹄舟车劳顿的缘故,他唇色有些发白,眉眼也略显倦怠,周身一股疲乏冷漠的气息。 可怜生不易一大把年纪了,在师父面前还是被训得缩手缩脚。 无事当然不登三宝殿,这不是有事相求么。姬疏把手兜进袖子里,与抱臂一般倨傲的站姿。 山无鬼目光扫过来,先将姬疏上下打量一番,冷淡的唇角牵出一抹笑:障眼法使得不错。说的是姬疏将一身国礼祭服施法隐去的事。 姬疏道:不然还能穿着到处乱跑? 也可以脱下来。山无鬼笑笑。 脱下来?姬疏眉峰立皱,隐隐有股怒火,冷笑道,我敢吗? 山无鬼却点点头:当然可以。继续穿着也没多大作用了,你自己也能察觉到祭服上巫力的退减吧。况且......他略微停顿,落在姬疏身上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仿佛直穿透表皮看见了内里的某样东西。侵蚀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再去压制的必要了。我只是很惊讶,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保持自我意识。 生不易也很惊讶,他隐约明白了什么,瞅一眼师弟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弟之前确实出现过记忆损失的情况。 姬疏自己却明白了,紧咬牙根道:还能怎么回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呗。 这下生不易彻底听懂了。是当年为抵抗痼疾而引入体内的那位昆山树灵,要反客为主了。姬疏先时丧失记忆,恐怕就是因为祭服巫力衰减,压制不住树灵,意识被侵蚀了罢。至于为何能恢复记忆,生不易不知道,姬疏却能猜到,估计是给郑喆治病时无意间调用了树灵的力量,产生一定消耗,使自我意识得到了喘息。 殿下,山无鬼偏头看着姬疏,突兀笑了一声,当年你不过求一个寿终正寝罢了,祭服的巫力也足够你撑过百年。如今大限已到,又何必贪恋尘世呢。 生不易简直大惊失色。或许是漫长的寿命是他也记忆模糊了罢?这样冷漠的调侃,事不关己的语气,从前曾出现在师父这个人身上吗? 第31章 姬疏已经冷静下来:师父说的对,我本来早该离开了。可是,离开与死亡,难道是同样一件事么?我不愿意自己的躯壳被别的什么东西占去,尤其那个东西,还是我自己亲手从深山老林里放出来的。您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山花从瓦当上一串串垂落,红墙黑瓦白花,和风吹拂而过。山无鬼抬眼望去,素白衣袍竟也同风中生长的藤花一般纤尘不染,明净美好仿若仙人,立地就要飞升。仙人望着花串的眼神悠远深邃,是望向了更久远的时空。他也在问:是啊,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这句话,应当是对遥远不可知的时空里,那些早已模糊的人影说的。 姬疏曾对郑喆评价他的这位师父一双眼睛能视山而空,眼里容不下众生,是真正的高傲。这是对的。即使亲手坑害了自己的徒弟被人找上门来,山无鬼也只是在意自己的困惑,宁愿与那些同在仙途的人隔着山高水远交谈,对眼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生不易的声音突然试探性响起医治禀赋之疾只有这一种方法么?那郑二公子可怎么办?事到如今,他竟还能记得辛苦北上皋京的初衷。 对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大弟子,山无鬼就没那么客气了,斜斜一个眼风扫过去,有点嫌弃地说:那日你来,我不是已经讲过,具体情况要等我见着人后再说?若是情形没那么严重,自然用不着引灵入体。所以人呢,带来了吗? 姬疏简直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走:我去门口等着。徒留生不易在身后尴尬地唤了几声师弟。 院门口栽了一排香椿子,锈色圆锥叶片硬挺在层出的苍绿之间,一株株间距规整排列有序。还未靠近,一股馥郁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郑喆停在三步之外,呛得咳了几声。 姬疏将目光从香椿子上挪开,转过脸来评价:娇贵。 郑喆道:咳咳、姬弥望,口下留德。 姬疏噎了噎,道:哟,跑一趟窦窖还给你知道了不少事呀。但是这个名字你还是忘了吧。 这有什么,郑喆笑,挺好一名字。 姬疏叹气:我父王,当年一定很想要个女孩。 郑喆:哈哈哈哈。 姬疏警告道:总之,再提这个小心我翻脸啊。 郑喆还是乐不可支。 姬疏于是闭上嘴,黑着一张脸转回去继续观赏香椿锈红色的锯叶。 郑喆抬袖捂住鼻子,慢慢上前,弯腰去看香椿树皮上趴着的一列灰色斑点飞虫,好奇道:这是什么虫子? 椿皮蝉。南方小孩儿真没见识。姬疏扳回一城,不屑道。 郑喆继续好奇:原来是一种蝉啊。是因为长在椿树上所以叫椿皮蝉吗? 这就不知道了。姬疏把手兜进袖子。 会叫吗,这种蝉? ......你戳它一下,说不定会叫给你听。 郑喆回过头,对上姬疏的目光欸!姬疏猝不及防一惊,你来真的?! 郑喆也吃了一惊,闪电般迅速收回手指后退一步那只灰扑扑的小虫子被戳后张开翅膀,露出鲜红色外壳,并且发出尖锐的鸣叫。树皮上一列蝉受到惊吓,也纷纷用尖叫应和。尖叫蝉们沿着粗粝的树皮排成一条鲜红竖线,简直是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刺激。 姬疏一声惨叫:干嘛呀你! 郑喆有点不好意思:夏天嘛,如何能没有蝉鸣呢,哈哈。 郑二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儿呢!姬疏一巴掌拍在郑喆后背上,你是这种人吗,啊?戳虫子?你可笑死我了! 郑喆收在袖里的手指僵了僵,面上却丝毫不显:怎么,不许人有点童心吗?我们南方长大见识短浅的孩子好奇心重也不行? 行行行,你有童心,你最可爱,姬疏投降了,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郑喆一笑,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三岁能字八岁能文十二治洪十五平乱十七改革,文王太子天人之姿身负厚望,最终留在文献上的也不过短短几行干巴巴的文字。在政|治交易中诞生,又在阴谋勾结中退去,从来不那正眼瞧人,连对儿子都爱答不理却毕竟是作为母亲的那人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在历史中落幕,留下后世不堪的评价。 这下还能找个清净地儿吗,姬疏哀叹,想一人静静怎么就这么难啊。 郑喆这才反应过来生不易不见了:你们不是来太史寮找人的吗?客卿先生进去了? 姬疏唔了一声,顿了顿道:人找着了 郑喆还没来得及激动,见姬疏转过脸看着自己,眼中有沉重警告的情绪:我师父同你说的任何事,都要三思过后再做决定。 郑喆一愣。姬疏的声音压得很低,被蝉鸣重重盖过,带着细微却重逾千斤的力道灌进他耳里。 你...... 郑二公子?幸会幸会。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出院门。 郑喆第一眼见到山无鬼时,仙人正一手微微撩起长袍前摆抬脚跨过门槛,一只黑靴踏上青石板,素白衣裳轻轻落下,带起林间清风,有云山雾绕的出尘气质。 郑喆端正身形行了个大礼:久仰仙人大名。 山无鬼不避不让,受了礼,缓步走下台阶,在尖锐的蝉鸣声中叹了口气:聒噪。 他话音一落,蝉鸣便止息。 一看椿树,一排鲜红的线已然变成了灰色,原来是那些椿皮蝉又阖上了翅膀,死沉沉地贴在树皮上。竟仿佛被仙人这一口气叹去了生机。 山无鬼问:便是二公子有事相求? 跟在身后的生不易连忙回话:正是,二公子与当年师弟的情形有五分相似,皆是先天禀赋之疾。 郑喆补充道:是因生不足月,胎元不稳,脏气不充。此前已有数位名医诊断。他原想着仙人诊病或许与众不同,但也总有把脉观色的步骤,岂料山无鬼只将他从头至脚迅速过了一眼,便给出结论岂止五分,乃八分相似也。余下两分也不过是缺了那冶葛之毒而已。 郑喆还没听明白,姬疏已经黑了脸色。生不易也大惊,诺诺道:那这、这岂非也要......才能医治? 山无鬼慢悠悠道:□□凡胎受不住禀赋之疾,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 简直和当年对姬疏说的话一模一样。 郑喆不明个中利害,正待仔细询问,却被姬疏打断不是唯一,我也有一个办法。 哦?山无鬼饶有兴趣地挑眉。 郑喆连忙道:诸位能否与我解释一二?仙人的办法是什么,殿下的办法又是什么? 就在此时院门口冒出一个人头,朝这边嚷道:视空,大人找你! 视空是谁?郑喆第一次体会到了一无所知的痛苦。 生不易忿忿道:师父,您何必屈居此地! 哦。 山无鬼遗憾地对郑喆道:二公子,事务缠身不便多陪,实在抱歉。 但是......郑喆有点着急。 殿下的办法是什么,直接问他便好。至于我的办法,我这两个徒弟都很清楚,倒也不必听我亲述,山无鬼笑道,若是殿下的办法更好,那自然也不必找我。若还是想用我的办法,正好我在皋京的事也要做完了,近日正打算回一趟昆山,到时途径郑都,再让他俩找我便是。他完全不在意小徒弟突然截胡,或许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完全的信心,或许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治好郑喆的病,说完便点点头:告辞。 生不易追着山无鬼的背影,急急小声叫:师父...... 山无鬼跨进院内,反手背在腰后冲生不易摆了摆。 这是个什么情况?郑喆看看山无鬼很快消失在院里的身影,又看看师兄弟二人。 回去吧,回去慢慢告诉你。姬疏说。 他们是早晨启程去的禁苑,回到驿馆也不过午时。三人草草用过午膳又关进东厢商议,远山在外守门,靠在门边站了半个时辰,又抱着剑坐在台阶上。 若黛端着饭后的药汤过来,远山隔着半条走廊朝她摇摇头。 静室大敞的窗户也掩得严严实实,外边完全听不见一点声响。 事实上,里间气氛也十分沉滞。 所以,这其实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策略么?郑喆轻声问。 姬疏安慰他: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方法。 郑喆扯出一点笑容:你说的,不就是客卿先生一开始给我试的么。伐神木建楼宇,借灵气以养生。若是有效果也不会辛苦北上了。 第28章 生不易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艰难道:这个方法我毕竟不熟,或者您让他试试? 郑喆不说话。 姬疏也不说话。他前不久才同生不易否认了自己设想的效果,这下当着郑喆的面真是不好夸口,更怕一说实话把人打击到心灰意冷。 这两人一沉默,生不易便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只觉得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一时心里也有些难受。 过了一会儿,郑喆却突然笑道:二位不必愁眉苦脸,我的病原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医好的。说起来,令师之风范着实令人钦佩,分明已是化外大能,却甘愿为人下属,这算是大隐隐于朝野? 眼下这个情形,生不易倒也乐得顺着他转移注意力。我师父不是甘居人下之人,似乎是在皋京太庙里有些事要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现任那个太卜眼高手低、才疏学浅,还日日对人呼来喝去,简直欺人太甚!我看师父也不能忍他太久。 仙人独行,与世无争,原来也有牵挂? 二公子说笑了,毕竟是在尘世生活,怎么能没点羁绊。我师父虽活了千八百年,身边熟人早已凋零殆尽,但也是从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期一路修行过来,怎么着也会有些散落各地的大能同窗。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灵根天赋极好,都是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彼此追寻踪迹,相互破解谜题,似乎是一种在茫茫人海中明证身份、独树一帜的乐趣。 生不易一说起师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郑喆认真听着,有时点点头或者附和几声原来如此、十分有趣、您当年与令师周游天下,也是在寻找那些大能留下的痕迹吗? 那是自然。从前追寻最多的还是一宽居士。居士算是师父的前辈,见识和手段都十分高明...... 郑喆道:了不起。 有一次还路遇归我先生,才知原来先生也是寻着我师父留下的痕迹一路找来...... 姬疏突然开口:别抓了,郑二。 生不易与郑喆向他看去。 姬疏面无表情,朝郑喆端正放在膝头的手扬扬下巴。郑喆一低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衣缘。他这一身衣服原本用料就不讲究,竟给他挠断了几根线。 生不易看一眼师弟,无声叹息,悄悄退出了静室。 郑喆盯着膝头几根支楞的线头怔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双手捂住脸,脊背弯曲,支起一道无力的弧度。 姬疏的手兜在袖子里,跪坐在他身旁一语不发。 时间在静室里流淌得格外沉重,午后阳光扑在窗棂上,散出一片模糊光影,贴心掩护着同样需要修补伤痕的两人。 一天的飨礼结束,郑序姜虞回到驿馆时已经戊时。一行人衣甲未卸,适逢小司寇晚来拜访。为的必然是郑序遇刺一事。 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郑序去请郑喆一同议事,开门的却是远山,只说二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郑喆本来多病,不宜劳顿,一路随同北上很是吃了些苦头。郑序也不做他想,请小司寇去了正房。 关上门一问才知,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王上听说了郑使遇刺一事,颇为震怒,要将狱里的高猛严进二人立刻处决。 要查案当然还是留下活口审问为妙,但毕竟是在朝觐时节,出现使臣遇刺的事情,王上也很担心,不愿那两人久留。小司寇小心翼翼解释。 姜虞冷笑:那当然,反正为何有人想杀我郑国使臣,王上想必并不关心。 将军误会了,小司寇摸一把额汗,案子还是会继续查下去的。昨日臣才来拜访过,还同二公子讲过此事来着。齐使已经回信齐都查过高猛严进二人的身份了,确实曾是齐大夫葛实的门人,只不过后来脱离门户,游历到了郑国。据那二人交代,是因为曾投名延林卫被拒,对尊使怀恨在心,才行了刺杀之事。 姜虞道:我看你这查得不是挺清楚了吗?那两人看来留着确也无甚用处,不如杀了了却王上心头郁结。 小司寇诺诺道:嫌犯所言也不能全信嘛,还是要小心求证为妙。二公子昨日还给郑都去信,询问此二人是否的确投过延林卫来着。 姜虞一横眉,郑序估计此人是心中不满郑喆插手延林卫事务,连忙打断道:王上的命令自然不可违抗,多谢小司寇大人特地前来通知。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小司寇果然还是喜欢与郑大公子打交道。虽然侥幸今晚二公子不在,但那心怀不满的冷面将军在一旁阴恻恻盯着,还是叫小司寇不敢久留,通知到位就赶紧溜了。 姜虞倚在门边,嫌弃地看着小司寇脚底抹油的背影,道:还刺杀一事令王上颇为震怒。我看是震怒那俩刺客为什么没弄死你吧。瞧他今日飨礼上说话那个态度,我瞅着离得最近的燕使都要一杯酒泼他脸上了。燕君也是可怜,忠心耿耿为王室作屏障这么些年,换来的却是打压与猜忌。 郑序道:行了,少说话多休息,明天还有得熬。 第32章 第二日仍有飨宴在王城举行,所幸时间不长,酉时刚过便放归。郑序姜虞领着浩浩荡荡一队延林卫,前脚刚踏进驿馆,后脚小司寇又到了,一脸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眼神不住地朝院里瞄。 院里十分热闹。 东西厢的门紧紧关着。若黛搬了小围炉,执一柄蒲扇蹲在郑喆门前熬药,清苦中带点酸涩的味道弥漫满院。抱溪伏河一左一右盘腿席地坐在围炉两侧,伏河目不转睛地盯着漾开波纹的药汁,抱溪正同若黛说话,两人神色具是凝重。 远山就守在里间的窗前,手里握住从不离身的剑。赵四也在,同远山一般姿势靠着窗户,两人都视线微垂并不说话。 郑喆座下的闭门居士也出来了,坐在院里那棵枣树荫下,几十年没见过阳光一般,对着漏过树荫浮在空气中的光斑眯起眼睛,瘦长脸上阴郁之气似乎散了不少。见到浩荡的队伍开进院落,起身恭敬行了个礼。 因为极少露面的缘故,郁良夫几乎没给郑序留下任何直接的印象。此时蓦然见到,一身布衣素衫、礼节恭敬,倒令郑序以为是个文弱书生。书生一路目送三人走进北房。 郑序关门时特意看了枣树下一眼。那人似乎在斑驳光影后露出了一点笑容?郑序挑起眉梢。 看来臣时间猜得正准,赶上尊使回馆。小司寇庆幸。 郑序还穿着觐见的厚重锦服,室内热得有些憋闷,给自己松松领口道:大人有话与我二弟说也是一样。 姜虞才不管那么多,径自绕道坐屏后,开始哗啦啦地脱甲胄。 是是是,小司寇应道,又颇为难地说,只是今日之事,臣思量许久,自觉还是要说与尊使知晓为好。 大人请讲。 姜虞绕过坐屏,在郑序下首席垫跪下。 是这样的,小司寇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臣昨日夜访,不是带来了王上欲处决刺客的命令么。不晓得哪个狱吏说漏了嘴,叫那二人听见了......一大早就嚷着要见臣,说是有些细节还未交代......呃,这两人在郑都落魄之时,曾去鹿鸣馆求得过收容,是受了荣成君恩惠的。刺杀尊使,据说也有报答荣成君的意思。 郑公子喆,加冠赐字子寿,封荣成。 郑序一惊。姜虞闲适地倚靠在脚后跟上的腰慢慢挺直了,抬头盯住小司寇。 当然当然!小司寇又急忙补充,只说是为了报答荣成君,没说是受其指派。具体原因嘛,臣也不好插嘴,呃不过,听闻二位公子政见不合,荣成君又颇遭打压。这次宗见郑侯遣了大公子,就传出立世子的谣言,那两人便觉得报恩的时机已到,一路尾随至衡城动手。 姜虞咬牙切齿:胆大至斯! 那二人确实胆大,连二公子都敢胡乱攀咬,小司寇道,还是二公子带臣去齐驿馆拿的人,恐怕是叫那刺客怀恨在心反咬了一口。不过,查案的话还是要谨慎起见,既然齐使都已传信齐都协助追查,不知能否劳动二公子配合一下? 郑序厉声道:事情究竟如何尚不清楚,齐国也未给出任何线索,你想要二公子配合做什么? 这事王室官员本就不好插手,小司寇心中叫苦不迭:那两人就交代了这么多,别的臣也不知道呀!原先说是齐国人,二公子还叫臣紧着先查齐国,还给郑都写了一封不知道什么内容也不知道交给谁的信,谁知道转眼又变成这样!听、听说二公子的鹿鸣馆揽尽天下奇人异士,高猛严进若是受鹿鸣馆庇护,算不算二公子的入幕之宾呢?这这这、这下倒底该查谁呀? 小司寇一结巴,姜虞的右膝盖已经抬起来了。郑序的声音也大起来:那两人是从齐国来的当然要查齐国,难道你还想查荣成君?谁给你胆子向郑宗室下手!他说得又快又急,我看着这就是齐国挑拨离间之计!姜虞你给我坐下!! 晚了。 姜虞绕到屏风后,再出来时手里握着他平常挂在腰间防身用的手戟。他握着手戟大步向房门走去。 站住!你要去干什么! 门开了,不是北房。是厢房有人出来。公子!公子。远山若黛的声音。是郑喆。主子,您好些了吗?这个是赵四。 郑序脸色大变,急忙起身追上姜虞。 但此时姜虞已经拉开了房门。北房开门的动静引来注目。他拉弓一般张开手臂,檐下与院里光影交接之界突然喷啸出滔天怒火,弓弦铮鸣,青铜手戟裹挟着万马奔腾的威压电射而出! 东厢门大敞,郑喆只披了件外衫,头发也披散着,仿佛刚睡醒的模样。青铜手戟眨眼就到面门前。 公子!! 赵四的剑比远山的声音更快,剑身挥击在青铜手戟上应声而断。断剑擦过郑喆脸颊,手戟斜斜没入他身后的梁柱。 赵四将郑喆严严实实遮在身后,迎面正对上北房檐下的姜虞他已站在光线中,却全身都是阴影,仿佛笼罩在象征着他血汗与军功的甲胄里,叫人看不清表情却带着滚烫的杀意。 远山铮地抽出长剑,掩在郑喆另一侧,大怒:将军!你敢!这大概是卑微的小书童第一次挺直腰杆,气势汹汹对上那个出身世家、金枝玉叶的同行。 西厢门也开了,师兄弟二人出来。姬疏一眼便看见东厢。 郑序大步跨出门槛,姜虞还在他的盔甲里酝酿怒火。郑序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你是傻的吗!听风就是雨!若真是阿喆要杀我,他带来的那位大师又怎会出手相救! 姬疏站在他师兄身侧,面色苍白有些疲惫,唇角绷得很紧。 小司寇也从房里出来,在满院众人的目光里对着郑序说:那两个刺客就算并非二公子座下门生,也脱不了干系吧?简洁一句道尽来龙去脉,听得所有人心中凛然。 郑序怒道:大人慎言! 小司寇应声:是是是,臣也是职责所在分析线索嘛。 郑序对小司寇严厉道:分析案情却不可空口置评。那两刺客得知自己死期将近,或有随口胡说拉人垫背的嫌疑。再者,阿喆是我郑国宗室子,别说衡城小司寇,即便是王都冬官大人、甚至王上本人,也不能说查就查。 道理确实如此,可...... 恕不相送。郑序赶人了。 小司寇于是又朝东厢躬身请了个罪:二公子,实在是嫌犯口供对您不利,得罪了。说完才走下北房台阶,正要退出。 一道和风吹进院中,枣树婆娑作响,发出了万籁俱寂的庭院中唯一的声音。 小司寇临走前随意一眼瞥过去枣树下站着一个人,满院里最没有存在感,杏黄布衣衫、瘦长方正脸,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隔着绿叶与光斑,也正看着他。 虽然有些距离,小司寇还是看清了那人上扬的嘴角。那是送给他的笑容。 小司寇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退出庭院,背影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被郑序一巴掌扇偏了脑袋的姜虞这时才正过脖子,冷冷道:来人。 院里只听微风打旋的唆唆声。 东厢上有瓦楞磕碰的轻响,郑喆捂着脸颊止不住的鲜血,抬头看了一眼。 下一刻,大门、后院、走廊四角涌进大批真刀实剑、身披甲胄的延林卫兵。锻铁的冷光织成密密一张网,将院里除郑序姜虞以外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郑序惊怒不已,瞪视姜虞。 东厢房顶跃下四五人,上到北房前汇报:将军,那几个暗卫逃了。 姜虞听在耳里不做任何表示,侧身对郑序单膝跪下,郑序握拳的指节嘎嘣一响公子遇刺非同小可,为您的安危着想,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所有嫌犯都应严加看管。请大公子恕罪。 赵四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向旁略微避让。 郑喆面无华彩,眉眼倦怠,情形十分不好,一头黑发未束,披散在肩头,竟衬得他瘦削的脖颈上几根青色血管格外骇人。他还抬着一只袖子,捂住左脸,素色的里衣袖口染红了一大片。姬疏神色一动,眼里有情绪一闪而没。 隔着无数林立的矛尖与头盔下尖锐冰冷的视线,郑喆看见了那个跪在兄长脚下,延林将军坚硬的脊背。像盛气凌人的刀锋。像当年一身骑装,腰佩长剑头顶簪缨,拨开人群走来的少年,骄傲自信锋芒毕露。 两位公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我算什么?你听好了。我是国君亲封世袭上卿、大司马家嫡子、现任延林卫百夫长姜虞!我在的地方是未来属于我的军队,我在自己的军队里说话,谁敢阻拦! 这样的人又怎会做出任何改变呢?什么严肃端正,成熟稳重,原来是看走了眼,分明还是当初军营里那个不可一世,轻狂又嚣张的小子。 因为郑序的强烈要求,小司寇最终不得不又去了趟齐驿馆,请求葛实将他两位前门客的信息交代完全。 郑使威严不容触犯,齐使也不是软柿子,骂了小司寇一脸唾沫。小司寇生无可恋地走出齐驿馆,一边感慨莫不是王上在飨礼上把各家使臣都欺负惨了,怎么个个火气都这么大。 骂归骂,齐使倒底是给齐侯书信一封,把该交代的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葛实是齐侯的小舅子,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轻浮头脑蠢笨,又热衷圈养武士,经常在自家宅邸举办各种争勇斗狠的场子,在齐都声名狼藉,士族大夫一般不愿与他来往。奈何齐侯却十分亲近这个小舅子,每每被葛实进献的武士歌姬奉承得君心大悦。 第29章 齐使在都城时,原也被葛实门下武士戏耍过,结下了梁子。原本没有查到与齐国切实相关的证据,只叫葛实交代一下那两人的籍贯行踪等信息,但那封信过了齐使的手,被添了什么油加了什么醋,也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因为葛实的缘故,才使得齐国被迫搅进郑国宗室内斗的浑水中。 姬疏大师使用神行术未经允许进入东厢里间时,闯了祸的赵四正涕泪俱下地跪在郑喆榻前忏悔属下细细想来,那柄手戟不见得是冲着主子来的,恐怕原本就是瞄准您身边的什么东西,给个震慑。结果属下一时不慎,让断剑伤了主子的脸,属下罪该万死!远山也守在榻前一脸欲哭无泪。 若黛提着医箱正要走出里间,猛然撞上姬疏,吓了一跳。幸好姬疏眼疾手快扶住医箱,做了个噤声手势。 郑喆躺在榻上,丝被一角搭在胸腹间,直直望着顶梁并不看榻边的两个侍卫。他面色发红,眉峰紧蹙一手抵在额角,似乎有些头疼,待赵四一通忏悔后歇一口气的空当,偏头干咳几声,道:拿水来。声音沙哑。 远山连忙端水。 姬疏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若黛放下医箱,从怀里掏出一片竹签与炭笔,边书写边回答:外感温病,发热了。 姬疏凑近,见她在竹签上写下一连串药名。山栀,豆豉,甘草,柏子仁,酸枣仁。 姬疏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满脸已经尝到苦味的嫌弃。 郑喆喝完水润了嗓,又躺回榻上继续仰望顶梁,淡淡道:你不拦着他就不杀我了么?姜虞真是个胆大的。 赵四大声吸了吸鼻子。 远山,把你的剑给赵四。郑喆吩咐。 远山应了一声,把赵四拉起来。两人迎面正对上姬疏。 啊啊啊啊啊啊,赵四一蹦三尺高,什么人!!! 远山奇道:门外有延林卫把守,大师是怎么进来的? 太丢人了,传闻中武功盖世、细心敏锐的赵头领,不仅没有察觉到有外人靠近,甚至受了惊吓还不如自己手下的小弟镇定。 难不倒我,姬疏摆摆手,你们先去忙吧。 郑喆也不知晓不晓得姬疏进来了,眼神直勾勾的没什么光彩,眼尾一点浅薄的红,脖颈上的肌肤泛起无生气的淡青色,一路漫进衣料之下。 劳心伤神,外感温病。 姬疏在榻上侧身坐下,摸索进丝被里握住郑喆的手。滚烫。 郑喆挣了挣,感到一股熟悉的沁凉灌入掌心,顺着手臂攀上喉头。 你做什么?郑喆惊道。他当然知道姬疏在做什么,只是上次使用这个术法后姬疏似乎虚耗过度,没想到会第二次施展。 姬疏牢牢抓着不让郑喆挣脱,笑道:舌苔都白了。 郑喆无语道:眼神真好。 天灵仿佛浸入冷泉,十分舒适。 郑喆叹了口气,偏头看着姬疏:费了半天劲用神行术避开延林卫,就是为了这个的?他这一偏头,左脸的伤痕就露了出来,已经涂了药膏结了痂,细长一条暗红色没入鬓发。 姬疏闻到一股清淡的松脂味,空着的那只手指尖一动,伸手轻轻在伤痕边上按了按,笑道:会留疤吗? 郑喆挑挑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无聊。 伤痕本就挨得近,郑喆眉毛一动,姬疏的指尖就触到了他的眼梢。 郑侯的两个儿子,郑序面相端方,郑喆生得秀致,尤其眼睛很漂亮,眼尾细长微翘,看人时总是温和带笑。 郑喆眼睫一颤,落在他脸上痒痒的触感立刻消失。 姬疏别过头,手藏在袖子里,突然沉默了。 就是为了这个。半晌,姬疏回答。为了第一次听说郑二公子被君父逐出都城,满朝公卿见风使舵时的似曾相识;为了后来每一次交流指点政务时棋逢对手的心心相惜;为了亲眼所见你不被信任,处处碰壁的感同身受。 灵气抽空的疲惫感如约而至,姬疏收回手。好好休息。 第33章 宣室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没有歌姬舞伎,行酒谈笑。寺人宫女进出皆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了国君自即位以来头一次兴起的好学热情。 殿里燃着青铜灯柱,齐国君高居上座,倾身向左下首。 左席那位正侃侃而谈,知命之年,眉线蹙起一道孤峰,下巴蓄着小撮收尾利落的胡须。......臣闻七十里为政者,未闻以千里畏人者。昔亓王得民心而征伐,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皆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今君上坐拥齐国千里之地,但以仁义得名望,使王师征讨诸候,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则又何惧之有? 齐国君感动涕零:得卿一席话,寡人犹如醍醐灌顶!有徐先生辅佐,实乃我齐国之幸! 徐先生摇头谦虚道:君上谬赞了,此生得遇一伯乐,乃徐某之幸也。 寺人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禀报:君上,葛大人殿外求见。 齐国君一愣:啊,这,这......为难又无措地望向徐先生求助。 徐先生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君上,先请葛大人进殿吧。齐人行刺郑公子,被衡城司寇抓获,又请求移交齐国处置,此事蹊跷之处颇多,必得询问大人不可。 可怜葛实在齐都风头一时无两,现在还要旁人通融才能见齐侯一面。 进殿时,王座左首上那位徐先生还给了葛实一个友好的微笑,气得葛实牙痒痒。传闻这个徐先生之前一直环辙列国担任谋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叫一向热衷饮酒作乐、无心朝政的齐侯突然浪子回头。皋京那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君上刚封了徐先生客卿之职,正是两人师生情笃、焚膏继晷倾席求教之时。葛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齐侯了,朝里大半公卿都失了宠。 君上!葛实一路小跑到上座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君上明鉴!高猛严进二人确实曾是臣门客,但臣门下养的武士何止千人,哪里会特意关注其中一二?!再说此二人后来都脱出门户了,和臣有什么关系啊! 齐大夫葛实流传在外的三个形象,残暴轻浮蠢笨,到了齐侯跟前就只剩下最后一个。 齐侯的手刚要抬起,一看徐先生脸色,又赶紧放下,对小舅子无奈道:这个嘛,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又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你急什么。 葛实也偷偷瞟一眼徐先生,对齐侯委屈道:君上得了信件,不召臣前来询问,却与徐先生商量,臣心中自然忐忑难安。 齐侯道:哎哎,误会了误会了,葛卿,寡人并非是与徐先生商讨此事,不过是在例行请教公务罢了。 葛实还要说什么,被徐先生温温和和打断君上收到信件还从未同大人提起过,您又是如何得知信件内容的? 徐先生笑眯眯的。 葛实简直恨不得撕了这张笑脸,结果抬头一看君上果然变了脸色,正狐疑地看着他,又连忙跪伏在地急急解释:这这这这臣、臣也是昨日听曹小宰提起此事,还想着君上怎么不召臣问话,嘶这是说话太急咬着舌头了。 正是,齐侯还未开口,徐先生先说,虽未召见葛大人,但信件内容早已是众所周知,想必大人也知道君上需要什么信息了,就请一一招来吧。那两人是何时拜入你门下,又是何时脱出? 齐侯又是一脸啊原来如此是寡人误会葛卿了。 早已众所周知你还来这一出,下马威吗!葛实心中忿忿,又不得已为难他金贵的头脑开始回忆,眼珠向右一转:回君上,高猛原是山里一穷苦樵夫,臣有一年到郊外打猎,见他衣不蔽体状若野人,一时怜悯就带会了府上。至于严进,臣确实记不得了,眼珠又向左一转,何时走的嘛,约莫是两年以前吧?这两人又无出色功绩,臣平日事务繁忙,哪里能事无巨细都记得。不过臣府上记室应当有备案,君上召来一问便知。 徐先生看在眼里,了然一笑。 葛大人,您可知现在衡城,是个什么状况?徐先生问。 葛实垂眼,怨毒之色一闪而过:君上还没说话,徐先生倒来兴师问罪了。 齐侯道:葛卿!不可对徐先生无礼。 葛实立刻伏地。 徐先生笑道:无妨无妨。葛大人不必警惕,徐某只是为大人补全信息罢了。衡城那两个刺客,欲行刺郑国大公子郑序而不得,使公子序震怒,誓要彻查到底。高猛严进又宣称是您门客,要求衡城小司寇将他二人移交齐国处置,这不是将公子序的怒火朝齐国引吗 葛实匍匐的肩膀一抖。 公子序可是郑侯嫡长子,将来要立为世子继承宗庙的,公子序之怒可不就是郑国之怒么。那两刺客虽说已经脱离门户,但毕竟曾经听命于您。这事要是坐实了,高猛严进二人,连带......可就成齐国罪人了...... 匹夫安敢血口喷人!葛实猛地直起身,指着徐先生破口大骂。 齐侯再次陷入两难之境葛卿失礼骂人,徐先生又逼人太甚。哎哎! 徐先生不动如山,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游刃有余道:若是大人能拿出确实的证据,证明高猛严进果真早已脱离门户,那事情自然又完全不同了。只是,大人有吗? 葛实怒道:我当然有! 他当然有。 郑喆小儿,口出狂言,事到临头竟然一败涂地!实在可恨! 葛实道:请君上恕臣隐瞒之罪!高猛严进二人,早在一年半前就转投到郑国郑喆门下了! 徐先生眼中精光一闪。齐侯目瞪口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一年半以前,郑国二公子喆派遣一位信使,千里造访齐都,悬赏千两黄金求几位武艺高超的勇士。齐都尚武,养士之风盛行,其中最有名的非葛实莫属,那名信使于是求到了葛实府上。 葛实身为齐国上大夫,千两银钱他看不上,黄金也能堆满屋,可千两黄金就真真能闪瞎人眼了。况且还是郑公子喆的信使,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公子喆的大名,那可是食客三千、德才兼备、郑国最受宠的一位,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宗庙。能卖公子喆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葛实欣然答应,挑了府上最出色的力士与吹箭大师。 可等到兑现承诺时,才发现信使两手空空。原来此黄金非彼黄金。真正的报酬是郑齐交界处,郑国的十二座城池。此一惊非同小可,以城池做筹码,那是一国之君的气度。公子喆虽然受宠,但毕竟头上还有个嫡亲的哥哥压着,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当然是葛实给的。 重金求得力能举鼎的猛士与轻功暗器大师,正是用来干掉公子序的。郑国只有两位公子,郑序一死,可不就只有郑喆上位么? 只是,这些同葛实就没关系了,葛实仅仅是推荐了把好刀罢了。好刀易手,拿去做什么就是新主人的事了。为此,信使还与葛实签订了一份协议,加盖郑喆私钤作保,不可抵赖。 既然提到这份协议,葛实又只好遣寺人到自己府上去取来是一份绢帛协议,末尾方方正正盖了两个印章,小伯葛实、荣成君喆。 徐先生接过,展开绢帛仔细阅读。 葛实继续向齐侯辩解:郑喆来买人,臣不过是卖给他,至于他拿去做什么和臣又有什么关系!城池十二座是郑喆出的报酬,臣是想着等到兑现的那天,就将协议献给君上,壮大我齐国疆土啊。臣一片忠心,还请君上明鉴! 齐侯简直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小舅子也一副好心做错事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又不忍心责怪,只道:你说说你这办的叫个什么事儿,这种生意也敢乱接?要不是念在你一片忠心又不知轻重,寡人真是、真要 这份协议兑现了,葛大人就是齐国功臣,可若是失败了呢?偕同密谋刺杀公子序,这罪名也是大人担得起的?随便来个人自称公子喆信使,大人便与他签订了协议,可知那人姓甚名谁,有无凭信?徐先生淡淡打断道。 徐怀!葛实真想一拳头塞进这狗东西嘴里,免得他满嘴喷粪,我说了是郑喆要杀郑序,和我没关系!那个叫贾生的信使拿着郑喆私钤,如何不能自证身份! 贾生? 徐先生平和一笑:大人别着急,有这份协议在,自然怪不到大人身上。只是得叫衡城那些人也晓得此事,方能甩脱责任。大人可介意徐某将协议并签章复刻一份,寄与衡城诸位? 葛实当然不介意,这份协议于他而言又并非见不得光,否则也不至于轻易拿出来。至于协议一出,郑喆会落到什么境地,又关他什么事呢?谁叫郑喆自己技不如人,提前出局。还赖得他一身脏水! 葛实一走,徐先生却一改之前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气魄,对齐侯凝重道:君上,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恐会引火齐国啊。 齐侯大惊:先生何出此言? 徐先生将绢帛展开给齐侯看,分析道:协议中写明了高猛严进二人转手公子喆后要行之事,葛大人不仅一清二楚,还在末尾盖了官印,岂非是勾结谋害公子序的明证?况且以城池做筹码,那便是国家大事,葛实不过是中间人,或者是个幌子,这其实可视作是公子喆私下与齐国做的交易。齐国助他登上君位,他便许已城池为报。高猛严进得手再另说,此番失败,引公子序震怒,是必不会善罢甘休。齐郑之间或将有场祸事啊。 将绢帛拿给齐侯他也看不出什么,被徐先生一番话吓得惊慌失措,紧紧抓着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放:怎怎怎、怎么会这样,那那那、那要不要销毁协议? 徐先生却摇头:销毁也未必有用。那两刺客被衡城司寇活捉,已经供出了葛实,又承认是齐国人,听说一开始还藏身在齐驿馆。无论如何齐国也不能摆脱干系。唯今之计,只有一条...... 齐侯已经不在他的高座席位上了,膝行两步凑到徐先生跟前,一把拉住袖子:先生快讲! 徐先生对齐侯露出无可奈何又不得不为的坚决表情:把葛大人连同这张协议一道推出去,为齐国挡灾。 杀一人,表诚意。 齐侯傻了:啊?那可是寡人小舅子呀,你要杀了他,寡人在燕朝还有何立足之地?不得被夫人活活掐死! 第30章 徐先生教训道:正是因为君上的纵容宽仁,才令葛实有恃无恐、肆意妄为,连这种明显是引战陷阱的协议都敢瞒着君上私下签订。君上若再□□让,不仅使此次祸事不得破解,此厮也必愈加肆无忌惮,再做出更无可挽回之事来。 引战陷阱?! 齐人协助郑公子谋杀兄长未遂,难道不正要掀起两国战火?徐怀正色。 齐侯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他原还想着干脆撕毁协议,或者重写一份,只说郑喆找葛实买了两个人,并不说作何用途,也许能侥幸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设局者目的如此狠毒。 徐先生冷笑一声:我看那公子喆怕也是局中之人啊。 齐侯完全跟不上徐先生的思维,只好老老实实问:先生何出此言? 以城池做筹码,是叛国明证。这白绢黑墨的,怎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私钤光明正大印于其上?况且,使臣的上一封来信不是说,高猛严进还是公子喆亲自带人闯进齐驿馆抓走的么?若其中真有勾结,又哪里敢将人活生生交到司刑狱的小司寇手中?不过,郑宗室自己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头疼去吧,咱们只要切断牵连到齐国的线索就算了事了。 啊,齐侯五体投地了,寡人何其有幸能得先生相助!早听闻燕世子岫的揽雀楼揽尽天下能人义士,大材辈出,想不到有一日寡人还能得到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位!实在三生有幸! 徐先生淡然一笑:君上谬赞了。不过,说起揽雀楼,臣前几日竟在齐都大街上遇见了从前的一位同僚。两年前燕都血案死了不少人,没想到他能逃出来。此人昔日也是世子的入幕之宾,论才干不在臣之下。君上若能得他相助,想必会如虎添翼。 即使在新主人面前,提其吕岫也称呼亲切,仿佛当年还在座下为世子效力之时。 一旁极有眼色的寺人见谈话氛围缓和,齐侯坐回了上座舒舒服服靠着,便端来果糕掺上汤水,轻手轻脚给熏炉添香。 一口热汤下肚,十分熨帖,齐侯颇感兴趣地问道:何人能得先生如此赞赏? 徐先生也喝了口汤歇了会儿气,道:主要是此人年纪尚轻,臣一把老骨头干不动了,他还能接上。这人原名陈缜,是燕国宗正家小女儿的儿子。他母亲未婚而育,宗正引以为丑闻,断绝了父女关系。陈缜由族里宗祠抚养长大,十一二岁便被送入稷宫念书,认识了大他五六岁的世子岫。两人有同窗之谊,陈缜后来就被直接选入谋臣之列,为世子岫出力了。陈缜的才干无可争议,却因为身世缘故,颇受人议论。 哦?齐侯对八卦也很感兴趣,吭哧吭哧地咬着糕点。 传闻宗正家小女儿原来是承欢的燕公,生下陈缜却应该叫吕缜。也不知是不是流言尴尬的缘故,陈缜对他传闻中的亲兄长世子岫并未有多亲近,时常冷言冷语,瞧着倒像有多深刻的矛盾似的。呵呵。徐先生又喝一口汤,歇一会儿气。 齐侯道:吕岫后来是被烧死在世子府了吧? 徐先生一声叹息:君上说的不错。期门骑大肆屠杀当晚,臣应领了世子命令出了城,才侥幸逃过一劫。臣记得那时陈缜应当是在世子府商议遣散门客一事,期门骑将世子府围得水泄不通,一把火烧得只剩灰烬,连世子的尸身都寻不到。也不知陈缜是怎么逃出来的。啊......他说到此处又想起了别的,臣在街上遇见他时,倒是还见着了另一位熟人从前世子的贴身侍卫,阿青姑娘,徐先生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呵,或许这就是他得以脱身的缘故吧。 齐侯听得一头雾水,所幸他又更关心的:先生果真能说服陈先生为寡人所用? 徐先生注视着热汤的雾气出神,雾气里有细小的水珠,仿佛他第一次造访世子府的那场毛毛细雨。 啊......君上放心,陈缜与臣有同僚之谊,想必不会拒绝臣的请求。 同为世子效力的情谊,世子府的幕僚都不会忘记。毕竟,世子就是这样一个重情义、真性情之人啊。 第34章 飨礼之后是食礼,食礼过后还有燕礼,郑序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小司寇再也没来过,只留下了驿馆外仍在执勤的虎贲军。驿馆内则被姜虞的延林卫严加看管起来,这厮估计是将与郑喆同行的所有人都视作嫌疑犯,就准备押解回郑都严刑拷打了。 自那日姬疏渡了些灵气,郑喆的烧就退了,只是依旧头疼且精神不济,在榻上萎靡了三天。好容易第四天能下地走一走,郑都的信又来了。 郑都统共就递了两封信来,两封都是司马家二公子姜洲的。第一封信带来了坏消息,国君与薛太傅盯上了同郑喆交好的世家子,郑喆连回信都不知能递给谁。不知道给谁也要递出去,所有人都在郑都混乱的局势里等待他的指令。郑喆的回信就夹带在请求调查高猛严进二人在郑都行踪的信件里。 小司寇在这件事情上倒看得清楚。明明只需要询问郑序姜虞就能清楚的事,郑喆偏要写封信,内容是什么不清楚,寄给谁也不知道。 姜洲收到信件后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才有了回音。窗棂外传来咯咯的轻微撞击声,若黛在一旁收纳砭石,郑喆穿好外衫才慢腾腾挪过去打开窗户鸽子乌青的鸟喙一搭一搭扣在木框上。 飞鸽传信是郑喆在信中特意提醒的,以免被有心之人发现姜洲与他来往密切。没想到适逢衡城变故,姜虞密切监视起他的行踪,正好也去不了递铺了。 郑喆拿着绢纸坐回榻上,咳嗽两声。 若黛收了医箱正要去煎药,立刻敏锐回头。 你去吧去吧,郑喆无奈摆手,没大事。 若黛真不愧是他母亲派来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比他还能操心。 远山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小孩脾气。郑喆心中叹息。这时候不见人,大概又是在门口和看守的延林卫大眼瞪小眼吧。 他慢慢展开绢纸。姜洲大概是给他打下手习惯了,汇报工作思路清晰、文字简洁。总结起来就六个字形势一片惨淡。 设立课税副司的事宜被国君搁置,原先由郑喆推荐就任的十来位督察佐官也突然被革职。鹿鸣馆的谋士原本在郑都活跃频繁,各家府邸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一夜之间也开始吃斌闭门羹,所提意见尽皆不予采纳。 公卿大夫见风使舵,纷纷伙同薛太傅掺和进这趟浑水。因郑喆极力主张轻赋税开商路而繁荣起来的郑国商市,也有如无主肥羊一般,快被蜂拥而上的红眼恶狼分食殆尽了。 鹿鸣馆的谋士原本就是为了施展才华才投入郑喆门下,谁料如今但凡和郑喆沾上边的,一律打入禁用行列。连郑喆此前为举荐课税副司列的名单,也落到薛太傅手里,成了行他人之便排除异己的工具。 门口传来急冲冲的脚步声。 将军请止步!是远山那孩子。 一阵沉默。 ......将军请止步。远山的声音不知为何低沉下来,却很坚决。 郑喆慢慢卷起绢纸收进竹简,竹简放在低矮的几案之下。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远山横着飞进正厅摔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追着姜虞大步闯入里间的背影大喊:公子当心! 门帘被姜虞用长矛刺啦划断,继而矛尖一指,正冲着尚且悠闲坐在榻边的郑喆。 叛国贼子,今日你当无话可辩!青年将军几乎面目狰狞,发尽上指冠,刚从王城返回甲胄还未除去,已被一腔怒火灼得滚烫。 矛尖闪着寒光。郑喆想,远山方才就是被这样指着吗?挡在他家主子门前死也不肯放人进来。 证据拿来。郑喆平静道。 摇摇欲坠的门帘终于被另一只手扯了下来,郑序面色凝重地走进里间,路过姜虞身边顿了顿,却也没说什么,将手中东西递给郑喆:看看吧。声音十分沉重。 就是那张尾端印着荣成君喆四字官印的协议,一并徐先生亲书的葛实口供。 郑喆一眼扫完,捏着绢纸站起来,晃了晃。 郑序手臂不易察觉地一动。 兄长,郑喆开口声音很轻,请您再信我一次吧。 衡城阴暗的牢狱角落,严进已经躺尸了许多天。不仅齐国没有如约保他二人,连荣成君也一直没动静,最后等来了王上下令处决的噩耗。严进没有办法,只能铤而走险,希望荣成君为了自保能拉他一把。谁知过了这么些天,该来的人还是一个没来,死期倒是越来越近。 严进缩在阴影里,镣铐一动手腕上就钻心的痛。湿冷之气顺着墙壁渗进他后背,五脏六腑冻得麻木。脚边茅草有轻微动静,大概是被馊饭引来的沟渠老鼠。对面牢房传来规律的滴水声,高猛那边大概天天都在下雨。 再不来人的话,严进心里发狠,就不是为报恩情,而是受你指派了。 有人进入走廊。很多人。 二公子这边请。小司寇躬身在前领路。郑喆带着远山若黛和一个凑热闹的无关人士跟在后面。 按说齐国的关键证据一寄到,郑喆就岌岌可危了。奈何毕竟是人郑国的家事,公子序一定要保他这个弟弟,小司寇也只好人情送到底。 啧啧啧,您这刑狱环境不行啊,司寇大人,犯人关进来没几天就得病温生疮吧?无关人士嫌弃道。 公子说的是。小司寇也摸不清此人来路,只道是住在郑驿馆的一位贵客,礼数也要到位。 郑喆懒得搭理姬疏,正巧拐角就是关押两个刺客的牢房,便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当即止步。 右边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左边的要好问一些。小司寇小声道。 左边的就是严进。 小司寇打开牢房,郑喆走进去。蜷在角落的一团黑影动了动,慢慢撑着墙坐起来。 牢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郑喆在严进眼中看见了凶狠的情绪。 你就是严进? 当初在齐驿馆,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个瘦高的武士如今看起来更消瘦了。 严进不说话。 郑喆一手扶墙,缓缓席地而坐。茅草垫粗糙湿冷。 我没见过你。郑喆垂眸理了理皱褶的衣缘。 严进蜡黄的脸上,半边嘴角向上吊起,讽意十足:曾托身鹿鸣馆赚得一时温饱,对荣成君感激不尽。 除了鹿鸣馆,还在什么地方住过? 市南客居巷。 鹿鸣馆的谋士都有俸禄度日,你与高猛领了多少? 主君赏赐,不计多寡。 馆内只有一位记室,知道是谁么? 当然知道,贾生是也。 贾生贾生,又见贾生。 鹿鸣馆的规矩,记室可告知你们了?贾生是如何与你们勾兑的? 遇事可求荣成君。事情败露荣成君会捞你们。 求不了我又如何? 郑不容人就归齐。荣成君若不出手,就向齐国求救。 齐国又有何容身之所? 自然是从何处来归何处去。归葛实处去。 这些都是贾生告诉你们的? 正是。 好,郑喆用掌根撑住墙,缓慢站起来,那就按规矩办事吧。 严进看着他。 郑喆转身要走出牢房,突然叹了口气:你记错了。鹿鸣馆的记室姓文,并无贾生此人。 严进脸色一变。 众人在牢房外等着郑喆,小司寇面色诧异困惑,不太明白郑喆特意进来刑狱一趟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是要做什么。 若黛快步上前搀住郑喆。一行人退出刑狱。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告辞时,郑喆对小司寇道:接下来的事司寇大人不便插手,牢里那两人便由大人善后了。 言下之意是王室的手伸不了太长。小司寇眼皮一跳,正要说什么,却见郑喆眉头一蹙,喉结微动。 郑喆身边那个侍女立刻上前,后背挡住小司寇视线,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捂住郑喆的口鼻。 小司寇正待细看,肩膀却被猛地一撞,差点打个趔趄。姬疏从他身边经过,一手揽住郑喆肩膀,推着人朝马车上走。忠心耿耿的侍卫跟在最后,人墙一般将郑喆挡得严严实实。 只是,趁那侍女从郑喆身边退开之际,凭借多年司刑狱练就的眼力,小司寇还是看见了她手里攥着的一角染血的方巾。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剧情写完就只有两千多字,不好意思哈 第35章 郑喆一直觉得,宗见的最后几天,郑序能从姜虞手底保下自己简直是个奇迹。青年将军手握能钉死他的证据,恨不得立刻飞回郑都请求郑侯下处决令。 或许也和郁良夫有关。 快要离开王都的时候,郑驿丞终于完成了郑侯一月前千里传书派给他的任务调查郁良夫的真实身份。 一月前,正是郑喆收到吕缜来信,揭发鹿鸣馆郁良夫曾是揽雀楼贾潜一事。郑喆那时正和君父矛盾激化,才特意造访郑序府。兄长果然转头就告诉了君父。 论及两年前的燕国血案,当然还是君父有研究。毕竟挑拨顽固世系围攻世子岫,使燕国改革毁于一旦,怎么看都有幕后推手。前车之鉴也好、有所怀疑也好,君父耳目众多,消息自然取之不尽。 郑驿丞将调查结果汇报给郑序,郑序还特意来知会他。郑喆便知事情有了转机,虽然他那时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 郑序将人像展开给郑喆看:虽然细节部份有差异,但大致轮廓应当是同一人。这张像画的是付辰大夫门下舍人,沈潜。 郑喆从榻上支起半身,若黛连忙过来扶着。 这位沈潜,现在何处? 五年前就不知去向了,郑序道,具体情况恐怕要审问你那位谋士郁先生。 审他做什么,郑喆咳嗽两声,他在燕国血案中是有嫌疑,但在我鹿鸣馆可是安分得不行。你瞧他在北上途中,可有出过什么差池。还没逮住错漏,哪里审得了人。 若黛抚着后背给他顺气。郑序皱眉道:你脸色也太难看了。现在情况如何?最后一句是问若黛。 第31章 若黛专注顺气并不作声。 郑喆笑了笑:兄长不必担心,待回了与山齐修养一年半载就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郑序问不出口了。那不是你家忠心耿耿的姜虞将军把人逼成这样的么? ......总之我信你不会行此窝囊之事,郁良夫的嫌疑,我与君父都心知肚明。就算回了郑都,有燕世子岫的前车之鉴,想必君父也会谨慎行事,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郑序走了。 若黛端来汤药,郑喆叹气:大公子问你话,怎么不答? 若黛还没说话,床榻对面传来一个声音别看这丫头成天闷声不吭的,你受了委屈她最心疼。 姬疏靠墙歪坐着,半点不讲究:贾潜贾潜,假的沈潜。看来这家伙一离开王都就去祸害吕岫了呀。 沈潜,贾潜,贾生,郁良夫。这人化名真多。 郑喆苦着脸喝完汤药,接过若黛递来的蜜枣,含在嘴里口齿不清道:那只是吕缜个人的指控。燕都血案究竟是谁干的,君父最清楚辛苦您了,总要靠神行术往我这儿跑。 还真是辛苦姬疏了。上次郑喆发热,全靠姬疏灌输灵气压制下来。当时只是惊讶这样耗费心神的术法姬疏竟会施展第二次,没想到后来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总之,在南归郑国的路上,全靠姬疏,郑喆才能撑下来。 郑喆乘坐的篷车,虽然只是外表看起来简陋实际用具却一应按着服车标准配置,也耐不住路途遥远、旅程颠簸。他卧在丝被里,感觉车轮每碾过一粒石子,都能颠得他五脏六腑全倒个位。若黛一直待在他身边,用砭石推碾他身上大穴,使他能缓过一口气。姬疏也在车里,因为时常要灌输灵气的缘故,面色苍白得不见半分血气。 远山一个人留在外面驾车,两旁还有姜虞派来的延林卫严加看管,一派押送势头,气得远山经常陡然提速试图甩开卫兵。 赵四则给郁良夫充当车夫,还要抽空留意一下在姜虞暴起发难之下战略性撤退的几个暗卫跟上没有。回去真得好好教训一下这群臭小子,主子有难身为侍卫怎能临阵脱逃?这罪名是你们后来巴巴跑城里药铺买了药材又艰难避开延林卫耳目送回东厢就能抵消的吗! 生不易则没有和他们一道回郑。他本就是带着两个弟子四海云游,正巧在皋京遇上自家师父,又正巧自家师父不日要回昆山,就想着多逗留几日,一道同行。 因为减轻了束匹礼器负担的缘故,回程速度要快得多,十日后便抵达郑都郊外。姜虞试图一路将郑喆直接押进刑狱,尽管当时郑喆已经趴在车窗上吐得半丝力气也没有了,看上去并没有逃跑的余地。郑序再次凭借一个巴掌和大公子的威严,从姜虞手中将郑喆全须全尾地送回了与山齐。 好容易挨到与山齐,一下到平地郑喆就不行了,当晚即发热不止。与山齐上上下下手忙脚乱,有驱车去城里买药的、请小疾臣的,有找盆盛水搭布巾的。姬疏靠在一旁默默围观。 灌输灵气的效果越来越弱,他当年借神木灵气温养体魄的想法果然行不通。师父怕是早就看破了,他想。等郑喆清醒过来,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五日。 期间与山齐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外界的一切消息一概传不进来。 姬疏也虚得能直接拿郑喆的汤药当补药喝,靠在里间的窗棂边闭目养神, 郑喆睁开眼睛缓了缓,嗓子眼里发出干得能冒烟的一点声音。 姬疏朝床榻偏了偏头,眼睛还是睁不开。 若黛端着药进来,见郑喆醒了,赶紧冲上前:公子! 水......郑喆有气无力。 这不正好药就来了吗。下咽之艰难,简直顺着喉管苦进心底。久病醒来一般都饥饿难当,若黛退出去吩咐熬粥。郑喆慢慢嚼着蜜枣肉,侧头试图找到窗户给眼睛透透气,看见姬疏,顿了顿:你怎么在这? 姬疏道:要没我在这守着时时渡点灵气,你早撑不住了。 郑喆牵牵嘴角:多谢......睡着的时候,我倒是想起了些事情。 姬疏道:怎么?还要给我讲故事听 郑喆笑笑,这次是真被逗乐了,看着姬疏道:我在皋京窦窖里看到前朝记载,说亓文王是崩于狄祸,燕党为扶持公子桓里通狄人,至于王都不保。 姬疏挑眉有些意外的样子,并不说话。 还说、咳咳,你母亲后来落到燕党手里,过得并不好。 姬疏笑笑:几百年都过去,就算长命百岁也早该入土为安了。 郑喆看着他:真的不介意? 姬疏转脸避开他的目光。窗外泮山腰的一方湖泊静如晴空,飞鸟掠过,一点涟漪散开。 在泮山遍野的蝉鸣与静谧中,姜洲是第一个造访的。 听说是你在衡城买凶刺杀郑序? 郑喆靠坐在床榻上,面无华彩,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拍拍姜洲肩膀,手腕枯瘦得一折就断。你说呢? 见着郑喆这副病得快油尽灯枯的模样,姜洲恨不得把方才那话塞回肚子里去,倾身给了郑喆一个拥抱:我当然不信!别说我,就是君上也不相信啊,不然早召你去问话了,还能容你舒舒......容你留在与山齐?舒舒服服留在与山齐?差点又说错话的姜洲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刮子。 但是我兄长手里拿着铁证,四处奔走一副誓要为郑序讨回公道的模样,连郑序都拦他不住。朝里不少人都信了,姜洲忧心道,那些人本来见风头不妙,都转头与薛太傅交好,如今简直成了薛太傅的门前狗,成天叫嚷着要君上赏罚严明。什么赏罚严明,不就是要定你罪名的意思嘛。 门开了,若黛端着药走进来。姬疏在屋外平台上冲她招招手:这边来,人两谈事情呢别打扰。 姜洲看了姬疏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的那些门客,这几天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有些原本就与别家公卿交好的,直接另寻门户了。我瞧着三少这几天频频跟他父亲往薛太傅府上跑,子扬也许久不见人影,怕是被家里关起来了。知意嘛,本来就不常出门,我们偶尔去拜访还能讨教一二,如今你有谋害郑序的嫌疑,息家又是郑序的岳家,料想定然不会放我入府了。 郑喆垂眸,沉默半晌。过一会儿抬起头来:呃...... 姜洲看着他,等他说完。 ......你......呢? 姜洲嗨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你也别担心我,我们家军旅出身,本来就与薛太傅那帮文弱书生不合。只是我兄长这几日正怒火上头,我出来见你还得小心避开他。旁的也没什么了,也就是君上体恤我,叫我赋闲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郑喆点点头,表情有些自责。 姜洲用力拍了下郑喆后背:哈哈哈哈真的别在意!我还盼着给放十天半月的假好出去玩玩呢!想我们当年在泮宫学习的时候,偶尔还能偷闲跑去山里游山玩水,这一任职真是片刻休闲都没有! 郑喆苦笑。 姜洲走了。临走前还劝慰他君上对待此事如此小心谨慎,想必是早有线索,定能还他一个清白。 姬疏端着药碗走进来,脚跟一勾带上通向平台的门。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心直口快,好的坏的一股脑全倒出来。 药碗递到郑喆面前。赶紧喝,都要凉了。 郑喆张了张嘴,没说话。 姬疏皱眉:怎么了? 一阵沉默的对视。 原来那些悄无声息自己收拾包裹溜走的也好、见风使舵另投门户的也好,都不算鹿鸣馆里最令人瞠目的。三千门客,众生百态。还有气势汹汹杀上与山齐的。 楼下那群人还在闹腾。赵四看着躺在榻上眼里都没什么光彩的主子,心里完全没着落。怎么就突然哑了呢?是汤药吃出来的毛病?姜虞暗中下的毒?还是叫这些烦心事给气的?现在这个众人声讨的情形,说不出话可怎么给自己争辩啊! 赵四!作为主子的贴心小棉袄,到你为与山齐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可以从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主子的一百种表义的赵侍卫无比心酸且骄傲地想。 若黛也在屋子里,但她毫无办法,她是医女不是医师,这种事还是要等宫里的小疾臣来处理。 远山也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在郑喆近旁的只有姬疏一个人。姬疏正和他商量:还是别见了吧?反正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到时候再给你气出别的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 郑喆:......开什么玩笑? 拒客吧?我觉得可以。 ......我觉得不可以! 行,那我去帮你关门谢客了。 ! 姬疏转身就下楼。 才华无处施展的赵侍卫一脸表情凌乱。真的假的?大师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项技能?是关门谢客吗?主子是说要关门谢客吗? 郑喆赶紧递给赵四一个眼神。 啊?所、所以是真的吗?赵侍卫恍惚了。 郑喆:?! 鹿鸣馆号称有三千门客,实际数量当然也不少,来与山齐找郑喆要说法的人简直络绎不绝。 但基本都被姬疏挡下了。 君父也暂时没来找他麻烦,郑喆成天躺在榻上无所事事,一日突发兴致,要下楼凑热闹,看看姬疏是怎么把他那些能说会道的谋臣一一赶回。 远山带上外衫,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走在楼梯上就能听见楼下大堂的吵闹。 公子喆请我等前来为郑国出谋划策,凭的就是广开言路的诚意!怎的如今将我们害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自己还躲起来不见人影了!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就是,必须要给个说法! 他郑喆虽也曾好吃好喝接待过我们,可但凡欲养门客,哪家公卿世族做不到这点!不谦虚地说,我等也是各国游历的名士,所到之处皆有主君上门讨教。且不说老高曾得宋国君亲至垂问,就说我本人,还做过俞国冢宰门下舍人啊。若不是公子喆求贤若渴又礼贤下士,大家又怎会云集鹿鸣馆,为郑国出力?如今郑国处处封杀我等,难道公子喆就要做缩头乌龟,不敢出来面对吗! 再说,公子喆有谋害其兄的嫌疑,现在整个郑都都传遍了,在场的还有谁不知道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此纲常人伦也。主君德行有损,臣等不肖,请辞去! 郑喆停在楼梯上,不再朝下走了。 远山有些担心。 那就辞去好了。 是姬疏的声音。 楼下仿佛没有料到此人这般直接,一时寂静。姬疏慢悠悠道:郑君尚且没有动作,诸位倒是迫不及待给自己的主君定罪来了。奸人陷害,主君蒙冤,身为谋臣不应该同甘苦共进退吗? 你......! 世族公卿养士成风、门庭若市,藏龙卧虎之辈频出,多少人能真正获得赏识,建言能够被采纳?若非鹿鸣馆广开言路,公子喆从善如流,诸位的大名恐怕还没有今日这般响亮。 胡......! 趋富贵,轻贫贱,诸位德行也不过如此。 住......! 姬疏打断起人来真是毫不留情。公子喆抱恙在身,诸位离去就请自便,恕不相送。 啊......原来是靠一张毒嘴。 郑喆圆满了,转身上楼。 正是每日推穴的时间,若黛等在楼道里,和远山交换了一个忧心不已的眼神。 第36章 姬疏再无所顾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拦下。 庸叔太师找上门时,郑喆的舌头还僵着说不了话,已经完全击败赵侍卫成为新晋贴心棉袄的姬疏坐在一旁充当传声筒。 庸叔太师年近花甲,一把胡须蓄得比生不易还仙气飘飘,生气起来胡须乱抖:你虽不是我教导长大,也是在泮宫念的书,怎么就能做出谋害兄长、勾结卖国的事情来! 姬疏老老实实翻译:不是我做的。 庸叔太师看他一眼,继续对郑喆道:君上迟迟不做判决,说明此事确实存疑,元生也说是你救了他。可那份卖国契上的私钤你又作何解释?荣成君印是你加冠那年,君上连同封地一道赐给你的,除了你,还有谁能用它加盖文书? 姬疏:谁知道,反正不是我。 庸叔太师又看了姬疏一眼。好,你说不是你做的,能拿出证据来吗?我是不知道君上这些天都在查些什么,朝里怨声沸腾,你必须得给个交代!元生同我说,是那个两边传话的贾生有问题。那贾生究竟是何人,现在何处,总不能是编造出来莫须有的人物吧? 姬疏:还没查清楚。 庸叔太师实在忍不了了:你不愿与我讲话就直说,叫人中间传话算怎么回事! 郑喆摇摇头。姬疏道:他舌头出了点问题,说不了话。 说不了话就用手写,总不会连字也认不得了吧!总是你插嘴,谁知道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姬疏背靠坐屏闲闲歪在席垫上,笑道:瞧您这话说的,人就在这里,我要说错了他不会打断么。 庸叔太师长眉倒竖。郑喆又摇摇头,示意远山取来绢纸笔墨。 太师稍安勿躁,君上自有决断。 庸叔太师却怒极反笑:好好好,看来你果真不愿同我讲话,还搬出君上来压我。君上虽疼爱你,但元生也是他儿子,我倒要看看这次君上会偏向谁! 难为太师一把老骨头,还要怒而摔门离场。不晓得摔折了手腕会不会又怪到郑喆头上。姬疏摇摇头。却见远山背着郑喆偷偷对他使眼色,颇有些急切的样子。 姬疏站起身:我去看看若黛熬好药没,怎么这么慢。 郑喆正对着窗外出神,半晌点点头。 远山蹑手蹑脚跟出来,拐进里房间稍远一些的廊道。 什么事?姬疏后腰靠着凭栏,问。 大师,您怎么能对太师这样说话呢!远山责备道,您把太师气走了公子的境况也不会有好转呀。 好好说话他就能帮郑喆?不过是白白受气罢了。姬疏不以为意。 第32章 是......不不、不是远山话都说不清楚了,哎呀我的意思是,庸叔太师是公子的外祖父呀。若公子能开口,定然是不会对太师这般无礼的。 外祖父? 姬疏的后腰一下立直了。 端药进门时,郑喆还坐在窗台前出神,背影实在无欲无求得吓人。 姬疏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小心翼翼叫他:喝药了。 背影一动不动。 姬疏也不敢动,端着药站着等。 半晌郑喆肩膀一松,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姬疏。 !!! 姬疏大惊失色,药碗都差点脱手打翻:郑二! 背对窗外青山蓝天,山花漫野。郑喆泪流满面。 小疾臣收起脉枕叹了口气:不哭而泪出,乃肝绝也;发热困卧,木舌难言,心绝也;虚则吐泻,肉削而瘦,脾绝也。内服沆瀣外用川硝,可治木舌,其余病症按照原来药方煎服即可,再加重药力二公子也受不住了。 因郑喆自己的要求,小疾臣每次都将诊断结果说给他听。 一旁做记录的若黛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禀赋之疾,有胎弱与胎毒之分。胎毒者,乃成胎之后,母亲思虑火起于心,恚怒火生于肝,悲哀火郁于肺所致。胎弱者,乃孕期内保养不当,一月为胞胎,二月为胎形,三月阳神为三魂,四月阴灵为七魄。二公子之伤,乃于五月分五脏、六月定六腑时有损,以致五脏六腑衰竭。这种先天疾病,一般难以根治,还是要心平气和自我疏解,小疾臣说完,想起近日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觉得自己完全白说,实在不行,臣见泮山景色优美,或许进山里静一静、游玩几天也能于身心有益。 若黛送小疾臣出去。 姬疏坐在窗台上,垂着一条小腿小幅晃动:这儿不就是山里么,还能进到哪儿去?这人真是什么地方都能坐。 自从不能打直了舌头开口说话,郑喆连人都懒得看了。给了眼神也没用,反正赵四的技能莫名其妙失灵,姬疏又是个爱自说自话的。 不过泮山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郑喆也不太清楚,毕竟当年在泮山学宫念书,能走的地儿都走遍了。 喂郑二,姬疏靠在窗框上,突然说,去玩吧! 郑喆给了他一个难以置信此人竟能胡言乱语至如此境地的眼神。您看我现在竟然像是还有力气爬山吗? 趁现在暂时没有应付不了的人来找麻烦,再出去玩一趟吧。姬疏劝道。 郑喆顿了顿,垂眸看着自己发青的指尖。 说的是,趁着还能走路再出去玩一次吧。 虽是一时兴起,也不能说走就走。好歹等到郑喆不再无缘无故落泪,温病带来的虚耗也不太严重,有力气走山路了,才带着远山若黛和赵四,五人上路。 若黛本来极力反对,这丫头总担心郑喆这副破败病体走一半厥过去。郑喆因此特许她背着比北上时带的医箱更大两倍的医篓随行,远山原想着帮她背,结果若黛看着身板儿小,力气却不见少,留给远山一个健步如飞的背影。 说泮山就没有郑喆没走过的路是真的,上学那会儿,几个意气风发的小子一拍即合,能甩开侍从自己领着干粮进山住上好几天。郑喆虽自小身体不好,不能这么疯,但毕竟也在泮山待了五六年。 山里空气清新,因为是早晨出发的缘故,目力所及有淡淡雾气萦绕,呼吸之间水汽盈鼻。 远山赵四大约也很熟悉山路,毕竟因为郑喆的缘故在泮山住了半年有余,一帮侍卫轮到休息时时常相约游山。真正兴致盎然的只有姬疏一个。 喂郑啊对对对,忘了你不能说话了你们仨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么? 赤红一朵生在树上,花蕊细长伸出,尾端一点明黄。 这个......这个不是那个......远山看看赵四。 叫什么来着?赵四瞪眼。 扶桑。若黛说。 姬疏啧了一声,嫌弃道:怎么回事你们俩个,真是住山里的吗? 赵四辩解道:以前见过也没人特意问名字嘛。 就是。远山应和。 山路修的石阶时有断层,若黛紧跟郑喆,生怕主子一个不小心摔了。 郑喆一边低头撩开垂在眼前的树藤,一边无奈地摆摆手示意若黛先小心自己。这帮家伙,自从他不能开口后真是越来越不听话。 考虑到郑喆,一行人走走停停,缓慢前行。 泮山并非人迹罕至之地,随处都能见到刻碑立石,走至一处绿湖,还有一座六角飞檐的小亭建在湖上。于是在亭里稍作休憩。 郑国在南边,不受旱灾影响,粮食充足,它们行的也不是远路,充饥的干粮都带的鲜果糕点,十分美味。郑喆坐在亭里休息,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几口水。若黛在亭里陪着他。不知是美景的确令人心旷神怡,还是躲进山里没人烦扰的缘故,郑喆感到气息确实要通畅很多。 远山赵四和姬疏兴致高昂,站在水上曲道朝湖里比赛打水漂。 远山连打水漂都一股憨劲,要赵四手把手教。 这些市井伎俩,姬疏倒学得很快,也不知是使了术法作弊还是怎的,一次能打出十朵水花,赵四自愧不如。 赵侍卫豪情上头,一边斜斜打石片儿,一边对着绿油油的湖面高歌: 吃的糠菜头; 穿的打结头; 头顶猛日头; 全身汗淋头; 黄昏锄到五更头...... 姬疏听得好奇:这是什么歌? 赵四哈哈一笑:这是我家乡的号子,南方号子大师听过吗?在我家乡,人人都能唱上几首。小时候我娘在地里干活,我就趴在她背上听,不用教自己都听会了。 总也打不出一朵水花的远山撇撇嘴:编的吧,你才多大就被选进延林卫受训了,小时候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老大哥赵四不和小孩儿一般计较,摆好姿势继续教学:来来来看我动作。 姬疏拍完一手石屑,手兜进袖子里,踱步进小亭。 怎么不玩了?郑喆疑问地看着他。 这湖绝对是人力开凿的,一潭死水,脏。姬大师评价简洁。 姬疏坐到他身边,从食盒里拿了块糕点,若黛贴心地递来饮水。 是湖水脏,还是赵四的话叫你心里不舒服? 山无鬼说过郑喆与姬疏的病情有八分相似,这是从严重程度出发做的论断。实际上,郑喆是胎弱所致的先天不足,姬疏则是胎毒。那日小疾臣在给郑喆诊病时,提了几句胎毒是成胎之后,母亲思虑火起于心,恚怒火生于肝,悲哀火郁于肺所致。姬疏在皋京时说起胎毒,只道他母亲身为异族人,孤身在亓过得很不容易。如今看来,却恐怕不是遭人毒害,而是他母亲长年悲哀郁结,难以纾解导致的。 与山齐原就建在泮山山腰处,向上走不了多久就有一处观景台伸入云海,远眺可见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两座孤峰。孤峰如剑,陡峭耸立,中间一条白云夹道蜿蜒直下。 观景台上紧挨凭栏放了几张蒲团,灰扑扑的,看着有些年头。 对面那两座山峰有名字吗?姬疏趴在凭栏上问。 据郑喆所知应该是没有,从泮山上下各处望去皆是一片层峦叠嶂,不至于每座山峰都有耳熟能详的名字。不过从前一道游玩时,倒是有同伴开玩笑似地取过大剑山、小剑山作名。是姜洲还是司徒三少来着?郑喆一时想不起。 远山道:应该没有吧,这一带山脉此起彼伏,多得叫不出名字来。 姬疏道:原来如此,见惯不怪了。皋京一带都是平原,偶尔几个小土坡也要煞有其事地赋诗命名。 观景台的石阶缝里生了一丛鼠尾草,郑喆想起之前郑驿馆里生在他窗下的那株,果然南方的气候更适合生长,这一丛草梗挺拔、紫绒细密,极为可爱。 郑喆试着动了动舌头,发现最近肿胀感已经消了很多,于是对若黛道:......可以,种一些,在与山齐。 若黛和赵四齐齐睁大眼睛啊啊!远山一声大喝! 好大一只鸟!姬疏惊奇道。 三人朝观景台外云海看去一只黑翅大鸟自下而上冲出层云,翅膀有人双臂伸展之大,速度迅疾,吓了趴在凭栏上的两人一跳。 哇这是什么鸟?姬疏手背搭在眉骨上,凭栏远眺,新奇道。 不知道哇,远山持续大喊,是鹰吗?是鹰吧! 黑翅大鸟羽翼舒展,裹挟着残留的云气向泮山高峰冲去。姬疏兴致勃勃地回头道:还可以继续向上吗?! 郑喆也手搭眉骨追着鹰隼背影远望,想起最近与山齐总是来客不断,这会儿说不定又有谁在蹲守了。行!舌头僵直却不是嗓子有问题,这一声还是很洪亮的。姬疏愣了愣,随即眉眼舒展开,一身黑衣在云雾缭绕中被衬得仙气飘飘。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进得很慢。今日正是山脚学宫讲习之日,山里不见游人,鸟啭虫鸣分外静谧。远山赵四也很放松,偶有打闹。若黛跟着郑喆走得像脚步迟缓的老人家。姬疏一个人冲在前方,明明这些天瞧着精神头也不太好,这会儿倒是兴致大过一切。 郑喆伸手拍拍赵四肩膀:......郁良夫,还,盯着? 赵侍卫道:盯着呢盯着呢,主子大可放心!哎呀出来玩您就别劳心伤神了呗,您看您看,大师手里拿着的是啥花来着?! 郑喆:...... 他说早几个月远山赵四天天往山里跑,怎么今天还像头一次进山一样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原来是为了迎合他难得出门游玩的心情。 寸步不离的若黛从身侧递上来水囊,郑喆看她一眼,叹口气,接过来喝了几口哇郑二! 郑喆差点一口水呛嗓子里。 冲在最前方的姬疏又健步如飞地冲回来郑二郑二!前面有块碑! 赵四道:大师这么激动作甚,这一路上刻碑随处可见嘛。 姬疏一把拉过郑喆:你懂什么!这块碑绝对与众不同,郑二你过来看! 第37章 碑石立在山路拐角处的杂乱草丛中,姬疏也不讲究,一脚踩进泥土里伸手扒拉开灌草树藤,将碑面露出来只是一块打磨平整的山石,表面几道风吹日晒的裂痕,乌青的石皮上并不见任何字迹。 郑喆站在草丛外干干净净的石阶上,离杂草藤曼有八丈远,眯起眼睛盯着碑面面露疑惑。 你看你看,姬疏一手将石碑上下一指,哗啦呈现在郑喆面前,无中地,是不是很有意思?无中生有,意思是这块土地原本是没有的吗? 郑喆:? 侍从们跟上来,赵四直言:碑上明明没有字啊? 姬疏咦了一声,把脸凑近石碑仔细查看,直起腰来还是坚持:虽然刻痕已经很淡了,但是确实有无中地三个字,你们再看看呢? 远山也下到泥地离去靠近了看:......可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姬疏隐隐蹙了眉,慢慢拨开灌丛回到石阶上,手抵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恍然: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郑喆挑起眉毛。远山赵四面面相觑。若黛缩在郑喆背后一脸事不关己,然而下一刻郑喆就被姬疏从她面前拉开,若黛:!!! 姬疏抓着郑喆手腕,朝侍卫三人挥了挥手:借你们主子一用,我们要去无中之地了,稍后再会! 拐过山道就是通向峰顶的路。石阶顺着山壁环绕而上,另一侧是陡斜的山坡,灌丛树杈横陈。 郑喆一头雾水被姬疏拉到石阶边缘,疾走几步有些气喘吁吁。 大师且慢!你要带主子去哪里?赵四连忙制止。 大师你且稍等,大家一起去不行么?!远山赶忙跟上来。 姬疏露出笑容:那当然不行。无中之地乃仙境,非有缘之人不能入也,我带你们主子去见识见识,你们在外面等着就好。 这种时候若黛冲得最快,几个箭步上前就要拉住郑喆另一只手郑喆重心一偏姬疏拉着他向石阶外滚下去就会被枝杈划拉一身伤的坡地踏出一步:走喽! ???郑喆急忙制止,停停停 尾音飘落在空荡荡的石阶上,两人没入忽然涌上坡地的云雾中,消失不见了。 无中地无中地,这名字真是取得好,近看不见却又实实存在的秘境可不就是无中生有嘛。 ...... 泮山果然是有仙缘,此处秘境定是一位术法大能所创,真是人生处处是际遇啊。 ...... 郑喆你别黑着张脸嘛,我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拉你一起啊。再说就算是我搞错了,也不可能放任你摔下山坡,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翻涌的云雾后并不是草木茂盛的山坡。一处仿佛半山腰与山齐所在的天然草地,垂直山壁横陈而出,溪涧飞漱而下,潺潺蜿蜒过绿茵地。岩壁上生着几株姿态怪异的古木,根系紧紧攀附着山石,盘虬错节出一副庞大复杂的系统。 即使不是此道中人,郑喆也能察觉到空气里涌动不断的某种信号,每一次若有若无的振鸣都暗合了溪涧流水、微风轻拂、草叶摇曳、古树婆娑。分明是泮山某处再真实不过的山景,却蕴含了显而易见以至匠气十足的人为琢磨的痕迹,使人一眼就能知道此地应已有主人。 所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郑喆无奈。 姬疏领着他沿溪涧慢慢行走,一边寻索四周景物,一边对郑喆两手一摊:带你长长见识啰。你看,想要逃离世间纷扰,除了偶尔携友出行,还有这种一劳永逸的方式。你之前不是问我是不是真的不介意我母亲的后事吗?当年为了治病,又因为亓人逼我太甚,我便随师父归隐昆山,亓朝与狄国之后发生了什么是一概不知,也从没想过去打听。想要摆脱人人声讨的现状,遁世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第33章 郑喆落后一步跟着走,摇摇头。 ...... 随你好了,姬疏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郑喆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告诉过你,这里还有一条路可走,你可别把自己逼死了。 郑喆拍拍他肩膀。 溪涧向右一拐,隐入古木之后。他们跟着转过山壁岩下有一座木屋。 木屋十步开外,站着一个白衣道人。 哟,姬疏道,主人来了。 道人一身从云短衣,脚踏望仙鞋,一颗脑袋也锃亮光滑,背影颜色浅淡仿佛缺少墨汁的画作。 无故闯入还遇上主人,郑喆有点紧张,扯了扯姬疏的袖子。 那道人转过身来。眉毛稀少,眼窝深遂,鼻骨微微凸出,一副使人不由谨慎对待的面相。裸露的眉骨下,一双同样颜色浅淡的眼睛里映出两位闯入者的身影。道人静静看着他们。 姬疏作了个揖:晚辈昆山后学,因在泮山游玩时见此处灵力涌现,一时好奇,无意闯入秘境,请前辈勿怪。 道人开口,颊边生出两道深深的笑纹。原来破我迷阵的人是你,文王太子姬疏。道人说。 姬疏挑起眉梢。 道人又看向郑喆,却道:你又是谁? 郑喆一愣,一时不懂这高人走的是什么路子。 木屋吱呀一声,门开了。织锦罗裙的少女走向道人,裙裾曳过山花草叶。师父,来客人了么?声音婉转动听,沁人心脾。 郑喆心中咯噔一声。 少女转过脸来。与她师父不同的是,少女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郑喆身上,面露疑惑咦,二公子? 息知意,郑都息族的第二个女儿,郑喆泮山时期的同窗、从政数年的军师。常年足不出户、少见人影,姜洲还道是闺门难出,原来是拜了个山里修行的师父,与郑喆姜洲等早已不是同道中人了。 二公子,别来无恙。息知意面上并不见被人撞破秘密的尴尬紧张,只笑着打了个招呼,见郑喆指着自己喉咙摇摇头,又立刻了然,遗憾道,看来都城近日风起云涌,二公子虽独居泮山,也不能置身事外师父,这位是郑国二公子,郑喆。 道人说:能进入无中之地,皆是有缘之人。 姬疏问:后学才疏学陋,名不见经传,前辈如何知晓? 我与你师父山无鬼曾一同在昆山甘泉宫修行,八百年前是熟识。道人说。 嗬,又是个年纪大到翻史书才能弄清楚的方士。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姬疏又问。 息知意跟在她师父身边,看了姬疏一眼。 道人一笑,鼻翼两侧纹路更深。望仙鞋向前踏出一步,道人来到姬疏跟前郑喆脚步一动,差点退却。姬疏纹丝不动。 道人色彩浅淡的脸上神情莫测:你是山无鬼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姬疏:...... 道人点点头:你师父在你身上实现了他的一个猜想,却使你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疏脸色一变:前辈如何知晓。 道人说:因为这个猜想,当初是我告诉你师父的。 郑喆看见姬疏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了。......既是前辈所创,前辈可有法能解?姬疏的声音中有尽力压制的情绪。 道人却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此术无法可解。 和姬疏在皋京太庙里对生不易说的话一模一样。姬疏的腮帮肉眼可见地绷紧。 道人却又颇有兴味地将郑喆打量一番,说:虽无解除之法,却有缓解之法。若还有人愿意接受此术,树灵得到两个祭品,侵蚀其中任何一人的速度自然会放缓。不过这只是拖延之法,价值不高。 这一次,郑喆是实打实地向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 试试吗?道人说,我看这位已近油尽灯枯,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郑喆还没来得及拉直舌头挤出拒绝的话。道人又说:你这位朋友,可有过记忆模糊、神志不清的时刻?这是树灵开始侵蚀宿主的迹象,放任下去,你朋友迟早会徒留一副空壳,内里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占去,三魂六魄皆无归处。这是对郑喆说的。郑喆惊疑不定,姬疏的背影却依旧沉默。当初在皋京的郑驿馆,姬疏同他讲述医治禀赋之疾的两种办法,只说引灵入体类同以毒攻毒,有严重代价,却不曾提过所谓代价究竟如何。 郑喆咬肌一动,正要细问,道人唇边笑纹清晰,淡淡等他开口。 沉默许久的姬疏却说话了:我知道前辈是谁了。 道人眼珠一转,不动声色。 师父曾说,八百年前的甘泉宫,一众方士中能指教于他的上上下下不过两位。一位入世修行一位踪迹难觅,前辈您是哪一位? 道人并不回答,背过手面向山外,浅色的眼珠映出苍茫云海,云海外又见青山。两座剑山之间,白云夹道里一粒亮光冲霄直上。 来了。道人说。 抱溪伏河一左一右被生不易夹在咯吱窝里在云层间穿梭,速度迅疾,狂风呼啸,脸都被吹变形了。 师父抱溪大喊,我要晕吐了! 下一刻就被扔在树林里,抱溪抱着山石哇地吐出来,脸色铁青。他与伏河从前跟随师父云游,不是以车代步就是安步当车,生不易也从不严词厉色,三人行一向是言笑晏晏、气氛和美。谁料自从遇上师祖,成天都在赶路,三餐没时间吃囫囵觉也没时间睡,还要被师祖嘲笑教了十多年都还没辟谷真是废材。没错!就是废材!抱溪伏河表示非常受伤。原先生不易与其说是师父,倒不如说是父兄,从不逼迫他们学习,也不责备他们不用功,抱溪伏河悠悠闲闲十来年过来,边玩边学倒也掌握了几种术法,还自以为天资过人。没想到阵前一亮相才知道自己更本没有几斤几两,连跟上师祖赶路的步子都做不到,还要师父揪着衣领拎着走。 太伤自尊了!抱溪抱着山石泪如雨下,简直不想面对人生。 从前一定会蹲下来好言安抚的师父,此时也追着师祖而去,连个背影都见不着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喝点水么? 抱溪揉掉眼泪一看啊啊啊??!姐姐!你怎么在这! 若黛蹲在抱溪身边,伏河弱弱地冒出脑袋:那个,师兄,其实不只若黛姐姐,远山哥哥和赵四哥哥他们都在...... 抱溪闻言定睛一看,原本就草木稀疏视野开阔的林子外,远山赵四一人抱一把剑,正一脸欲笑不笑、十分假正经的表情。 哇!为什么大家都在啊!而且,为什么他们是这副表情!! 伏河小声解释:这个嘛,好像师祖要去的地方就在泮山,咱们正好遇上二公子他们游山了。至于为什么要笑,小师弟面露同情,大概是师兄你在天上喊声中气十足,响彻云霄了? 抱溪又要哭了:所以说为什么要笑我啊,我就很容易吗?!!呜呜呜,若黛姐姐还是你最好了,还给我水喝! 若黛举着水囊:噗。 抱溪:??? 绝不原谅!绝对绝对不能原谅!给水喝也绝对不原谅!呜呜呜呜呜...... 山无鬼站在石阶上,素白长袍离泥地咫尺之遥,正弯腰避开树藤查看无中地的立碑。远山警惕地盯着这位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的人物。 生不易从赵四处了解了前因后果,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弟与二公子已经先进去了。 赵四急道:先生,这个无中地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家主子进去这么半天了还不见人! 几日不见,生不易矍铄的精神头似乎下去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深了,捋着胡须蹙眉道:无中地是术法创设的秘境,通常只有方士避世归隐时才会使用此术。秘境中时空变化皆与人世不同,或许二公子他们方才进去不过一息,你二人便觉得已过半日。不过话说回来,二公子为什么要进去? 远山满怀怨念地转过头:还说呢,不是大师拉进去的吗,制止都来不及。 赵四问:照此说法,秘境应当都是有主人的。那先生可知无中地的主人是谁?可好相处?若是见到主子与大师无故闯入,会不会为难他们? 生不易却犹豫了,一把胡须摸了又摸:这......抬眼看看还在观察石碑的山无鬼,这无中地的主人嘛,据说就是传说中那位...... 山无鬼的视线已经不在石碑上,他站在石阶边缘,再踏出半步便要摔下陡坡。晨间薄雾尽皆散去,面前是绿意层出的松柏枫桦,山无鬼抬手在空中一点,山间青鸟惊飞那将郑喆姬疏二人一口吞没的虚无处,以指尖为中心泛处金色纹理,波浪般四散开。 山林间突然金光冲天而起。 阵纹中央,古木根系盘出的复杂图案一息倾崩。隔着蜿蜒溪涧,道人传来一句问候。 来了? 山无鬼一笑,眼角小痣便曳出妖冶的红光。 来了,居士。 第38章 骏马疾驰,蹄若奔雷,一路直过皋门。 寺人守在宫门口,接过马缰:君上在承明台。 郑序翻身下马,匆匆点了个头。 承明台是殿前阙楼,宫城里最高的建筑,国君喜欢在四面窗纱大敞的承明台上静坐眺远。郑序沿着百级台阶向上,宫城墙垣逐渐没于脚底,社稷里的民生百态铺陈眼前。一步踏上高台,连城里的社稷图卷也消失在眼底,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市南那座敢与承明台并肩的鹿鸣馆。 国君坐在高台中央,面前设了果糕鲜汤。 郑序行了拜礼,过去坐下。 国君递来一副绢帛人像:为了查清楚这位贾潜贾先生,着实费了寡人不少功夫。 郑序细细察看画像。国君道:燕都血案,是典型的清洗改制派势力,各家世族联合一致,若说背后没有人暗中活动使世家互通有无,那才是真的解释不通。吕岫早年做的风生水起,燕国也确实因此获益,多年成果毁于一旦,不是敌国阴谋就是奸臣祸乱。看来这位从王都来的沈潜,还真是个阴沟老鼠。 郑序皱起眉头:贾潜、沈潜、郁良夫,此三者虽五官相似,但也有细节不同,说是三个不同的人也并非不行。 国君道:只要能给郁良夫定罪,何愁没有合理的前因后果昭告天下。沈潜既化名郁良夫潜伏在郑都意图重演燕都血案,就必然有行动计划。揪出这只老鼠,你弟弟也就洗清冤情了。 提起郑喆,郑序就是一阵头疼:别的都好说,只有齐国交出的那份协议上的私钤不好解释。阿喆说原章还在与山齐没有失窃,但那印章又确确实实与真品别无二致,除了阿喆也没人知道原章的纹路细节。朝里那些人不就是逮着这点要给阿喆定罪么。 国君慢悠悠尝了口热汤,看上去倒不是很着急:沈潜能害死吕岫,自然绝非泛泛之辈,留下一两个无解难题也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一个居心不轨的人有什么可理解的!郑序怀揣着贾潜画像,怒气冲冲地策马赶回位于东门巷的府邸,结果迎面撞上姜虞从他府里走出来。姜虞也没想到这么巧的碰面方式,愣了愣,见郑序正眼都不给他一个,把缰绳往拴马桩上一套,径自就要进府,连忙跟上:喂喂郑序!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郑序猛地站住回过头,怒气未消:你有话说你有什么话要说?!说你手里证据确凿必须给郑喆定罪,说你多成功地把事情闹得满朝皆知所有人都指责郑喆是个叛国贼子,还是说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结果我还不识好歹对你恶言相向? 回廊里往来的仆从都受到了惊吓,纷纷面面相觑绕道而行,小心翼翼避开怒火中烧的主人。 姜虞怔住了,原本向前伸着像是要拉住郑序肩膀的手顿了顿,蜷成拳头收回来:......这事不是我宣扬出去的,我只是,我刚回都禀报君上时不巧被太傅大人听去了。 是,郑序点点头,你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有罪的那个人是郑喆。 姜虞闭了闭眼:我真是不知道你和郑喆什么时候这么兄弟情深了。 郑序不说话,姜虞冷笑一声:果然是血浓于水。咱俩一块儿长大,但是我说什么你都不听,郑喆和你也没相处过几天,你却这么信任他。 郑序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你不是和你说过吗,如果真是阿喆要杀我,他身边那个方士又怎么会救我?况且刺客还是阿喆带人在齐驿馆抓住的,也是阿喆亲手送进衡城刑狱的,他怎么可能是幕后黑手? 姜虞冷着脸道: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那个送信的贾生最可疑。我也同意等你和郑喆查个清楚再作论断,是你一直觉得我不会善罢甘休,把朝里所有流言声势都归到我头上。 我有没有全归到你头上我不知道,但你在其中究竟给了多大推力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我根本就没做! 是啊,在皋京命令延林卫把我弟弟关押起来的不是你,一路押送回都的也不是你,还想派人暗中将与山齐监视起来的也不是你,这些全都不是你做的! 郑序身后,听见争吵声急急赶来的老管家想稍作劝解,又被两位主子之间的□□味吓得退避三舍,结果和同样在姜虞身后探头探脑的延林亲兵瞧了个对眼。双方陷入诡异沉默,默契地堵上耳朵退场吵吧吵吧,反正从小吵到大,也不差这一回了。 我没有派人在与山齐监视他!他那帮暗卫训练得耳聪目明,我派多少人他就能剁掉多少脑袋给我送回来!你以为郑喆就很好欺负吗?那是他去皋京路上带的人太少了不敢和我硬碰硬! 到此为止吧,别没完没了。郑序拒绝继续做无谓的争执。 行啊,姜虞表示同意,反正你想开始就开始,你要结束就结束,您大公子说了算呗。 两人齐齐冷哼一声。 第34章 一队仆从抬着箱子穿过庭院吭哧吭哧走进回廊。 公子,这是您宗见之前从滕窖借来的参阅文献,一直放府里忘了归还,这就送回滕窖了?老管家战战兢兢插进争执现场,打开箱子给郑序检查。 整箱书简都是郑序借来做礼制参阅的。他匆匆扫一眼:行,还回去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正要阖上箱盖且慢!姜虞喝止。 郑序冷眼看着姜虞。老管家疑惑:将军有何指教? 姜虞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卷书简,伸手在郑序和老管家眼皮下走了一遍:这是什么? 这是一卷还没开封的书简,韦编将竹简牢牢系住,栓结处用印泥加封,盖了郑序的钤印。 老管家一惊。这一卷应是郑序自己的公文,才写完并封上钤泥,还没递出去,不知是出了什么疏漏,差点被混杂在借阅文献里一道送进滕窖了。 公子恕罪,实在是老奴的疏忽,这就给公子放回去。 一队仆从有吭哧吭哧扛着书箱返回内院重新清点。 郑序道:你倒是眼尖。 姜虞冷笑:不是我眼尖,是你忒眼瞎。但凡加了封泥的文书都属于机密,放在滕窖中绝不允许外借,你这一卷倒好,光明正大摆在面上。 郑序蹙眉,正要说什么,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滕窖封泥?郑喆捻起果盘里的蜜枣慢慢咀嚼,一边阅读郑序的来信。 水榭四面通透,山腰湖风徐徐,蓑羽鹤拖着尾巴在明镜似的水面上滑行。 赵四道:送信的延林卫说大公子和姜将军已经去滕窖查验了。 郑喆嗯了一声,觉得刚喝完药嘴里还有苦味,又伸出手。若黛将他手边的果盘收走。郑喆捻了个空,抬头看她。若黛板着脸说道:朱砂腌的枣子,一天不能多吃。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郑喆哀叹,只好试图通过分析案情转移注意力:如果是有人通过盗窃滕窖里印有我私钤的文书来仿制纹章,倒也说得通。我记得滕窖里只有当时领受封地的文书有荣成君印,丢的应该就是那一卷。 笔墨都已备好,郑喆写完回信,交与赵四,嘱咐道:这一封给大公子,这一封送进鹿鸣馆,行事小心不能叫人察觉。 赵四领了任务转身退下。 若黛在一旁问:公子,下午还要推碾穴位么? 郑喆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了。 岸上的与山齐传出一声暴喝抱溪你给我站住! 郑喆和若黛看过去,与山齐二楼窗户里跳出一个小人影,顺着瓦楞一路滑到飞檐角上抱住脊兽瑟瑟发抖师叔师叔你不能打死我!师父!救命啊! 远山从大门口奔出来,在房檐下张开双臂: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小心! 姬疏的脑袋从窗户口冒出来:你有本事刻坏符箓炸我一身灰,你有本事上来啊! 抱溪大喊:师叔我错了!救命啊师父!伏河!远山哥哥!赵四哥哥! 再向上,郑喆平时最喜欢凭栏独坐的楼阁平台上,一道素白身影正极目远眺,或许扫过了脚下那一泊蔚蓝湖水,或许是望向更远的时空。生不易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即使过去百年,也很容易就找回了曾经做弟子的姿态。 看着平台上的身影,郑喆想,化外仙人也并非没有凡人的喜怒哀乐,只是能激发七情六欲的人和事已经很少了。像那日他和姬疏在无中地见到的道人,虽然一直表现平淡,被姬疏的师父破开秘境时也会较劲反击,留下一句来了我便一定要见你?,又携同徒弟息知意乘云远去。像姬疏的师父,一路追着道人留下的踪迹走过山山水水,好不容易快要见面又给人溜走了,也会恼羞成怒、满腔怨念,看谁都不顺眼,需要生不易承担全部火力、耐心哄哄才能好。 以后都不用推穴运针了,郑喆说,几位大师有了新的医治办法。 若黛一喜,问:那大师们会在与山齐住多久呢? 这个嘛,郑喆笑了笑,或许很快就会走了。 啊?那您的病...... 所以你要好好观摩学习,以后我的病就都靠你了。 市南鹿鸣馆迎来了又一个门可罗雀的白天。 重重亭台楼阁在绿松石牌匾后冒出一角,竹篱依旧青翠欲滴,馆中清泉潺潺,石山小亭绿树掩映。美景依旧,只是盛况不再。楼阁大堂不闻高谈阔论之声;馆中经库也没有秉烛夜读之人。 人迹罕至,一派萧瑟。馆内后院,文记室一身文人青衫,拿着笤帚打扫落叶。 有人跨进院门。咦?记室先生,怎么是您亲自扫除? 文记室直起腰捶背,定睛一看:哎呀原来是郁先生。您看这馆里哪还有能差遣的下人,全都走光了,可不得我自己扫么。郁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郁良夫还是一张阴郁长脸,叫别人看了心情也不能明媚:有东西忘在馆里,回来取了就走。 文记室遗憾道:还以为鹿鸣馆经营这么多年,好歹能留住一两个忠心的,原来是老朽想差了。 郁良夫表情欠缺地安慰:又不是先生的错,您何必放在心上。先生与馆里数百谋士朝夕相处,比那位名字都记不全的主君好多了。 文记室只道是郁良夫因为曾在揽雀楼任职的履历被郑喆怀疑,强行带着北上燕都,心中有所不满,也不多想,说道:可惜大家缘分太浅,不能长久共事。若非下午老朽还要去滕窖帮朋友的忙,定要约上先生品茶畅谈,欢送离别才是。 郁良夫心中一动:先生下午要去滕窖? 滕窖是郑国贮存文献书简的地方,位于郑宗室太庙地下,和皋京窦窖一个级别。 文记室道:是啊,滕窖的魏主书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听他说好像是要统计二公子那部份的文书目录,魏老请我去帮忙先把今年的借还情况做个归总。书目太多,魏老又年纪大了精力不行,我们这些老人只好互帮互助嘛,哈哈哈。 你说什么!薛太傅刷地站起身,瞪视郁良夫,郑喆察觉滕窖文书有失,要重新清理?! 郁良夫稳稳跪坐在席垫上,端起茶汤吹散热气:我可没这么说。那个姓文的只说滕窖要给郑喆做个目录,至于是谁要做,做来干什么,一概不清楚。我劝你不要多想,免得误入圈套。 既然用不着多想,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薛太傅还是很生气,说不准这才是个圈套,郑喆原本就莫名其妙突然怀疑你,要是派人跟踪你找到我这里,我们两个就都完了! 郁良夫却很冷静:他怀疑我的原因,我确实还没想到,不过就算知道了我就是贾潜又如何?贾潜只是一个侥幸逃脱燕都血案的谋士,当年的故人全都作古,谁还知道贾潜的真面目。 一站一坐的姿态差异令薛太傅心中不爽,他重新跪坐下来,冷冷道:别忘了郑侯可不好轻易蒙蔽,他若想查出贾潜,却也不是件难事。 郁良夫道:郑侯与郑喆早就离心离德,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薛太傅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总之,现在最好尽快销毁证据,免得到时真查到我头上。 郁良夫摇头:不可不可。文书一旦销毁,虽查不到你,但滕窖有失一旦落实,郑喆的嫌疑也就洗清了,我们的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薛太傅眯起眼睛:那你说要如何? 郁良夫倾身凑近,小声道:唯今之计,只有...... 第39章 滕窖埋在太庙地下,光线真的很暗,文记室叹了口气,挑亮油灯,努力睁了睁泛酸的眼睛,继续阅读桌案上的书目记录。 狭长的走道尽头,有人敲响青铜门。 文记室慢慢站起来歇歇气,端着油灯小心走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钥匙开了锁。 门外是一队侍卫,抬着一个箱子,领头对文记室作了个揖:这是太傅大人前几日借的参阅文献,今日归还。 文记室敞开门让侍卫抬着箱子先过:且随我下去做个登记。记室最后一个下台阶,关门前不动声色地向外扫视了一圈。 侍卫将箱子抬道主书桌案前打开,文记室又捶着腰慢慢坐下,油灯就放在眼皮底下,从箱子里一卷一卷拿出来眯起老眼记下卷首目录。 全都是韦编已拆、封泥已除的可参阅卷宗。 侍卫们耐心地在一旁安静等待。 登记完最后一卷,文记室放下竹笔,揉揉睛明穴,问道:全部都在这里了吗? 领头眼皮一跳:全在这里了。 文记室哦了一声,道:可这归还与借出的书目不符啊,是不是,还少了一卷? 领头坚持道:一卷没少,全在这里了。 真的吗? 这一句话,却不是文记室的声音。 剑鞘铿锵铮鸣,抬书箱的侍卫纷纷从腰间抽出长剑。什么人!领头大喝。 莫动怒,莫动怒,都是自己人。文记室语速缓慢地劝解。 主书桌案的书架后走出来一人,峨冠博带、腰佩长剑,正是郑序。 阴暗的地下室里瞬间灯火通明,成排的灯柱亮起火光,火光跃动在刀锋寒刃上,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浪潮似地将书架淹没。姜虞从黑浪后走出来,练甲碰撞出坚硬冰冷的声音。 大公子,姜将军,领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你们想干什么! 姜虞一挥手:搜。 十来名亲兵便上前将抬书侍卫缴了械,团团围住搜身。 没有。没有。没有。...... 姜虞和郑喆交换了一个眼神。 通道尽头的青铜小门响起两声叩击,另一对亲兵押着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下台阶。 那个家仆的脸一暴露在火光下,领头原本还算镇定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偏殿角落里抓住的,正往外逃。亲兵汇报。 姜虞又一挥手:搜。 亲兵将那家仆从头至脚拍了个遍。 没有。 领头脸黑透了:大公子,姜将军,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这样无缘无故搜身,将太傅大人置于何地! 姜虞并不理会,对郑序道:什么都没有。 郑序背手站在主书桌案旁油灯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定在那里。 薛府后院,庭燎旁漏壶的刻箭已沉到既定位置。 郁良夫道:不能再等了。 薛太傅还在犹豫:还无人传信回来,或许并没有变故,只是路上稍有耽搁?正如你所说,一旦销毁文书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宁愿功亏一篑,不能玉石俱焚。 薛太傅一闭眼:扔。 庭燎旁,听令的家仆从怀里取出一物要丢入火中赫然是在韦编绳结处封了荣成君喆钤泥的竹简。 一道剑光闪过。 啊啊啊啊!!!!家仆抱着断掌疼得满地打滚。 突生异变,薛太傅和郁良夫大惊什么人! 庭院中央出现一个黑衣束身的侍卫,右手一柄长剑滴血,左手拿着那卷竹简。庭燎火光里,侍卫方正的脸上有寒冷之色一闪而过。 郁良夫惊疑不定:你是谁?! 薛太傅一声大喝:来人! 兵器出鞘之声铿锵,后院四围走廊里亮起无数寒光,府兵从檐下阴暗处现出身形。 拿下!太傅下令。 然而无人响应。 府兵的刀剑原来是向外对着四围回廊。他们退进院中,回廊里便走出第二拨人,正规军制的练甲,头盔簪缨,是宫城禁军延林卫。 延林卫已将太傅府里外包围。 黑衣侍卫身形一动,飘忽间闪进延林卫之中,对着一人躬身呈上竹简:主子,此物果然是在他们手里。 那人拨开延林卫的刀戟,脚步缓慢,行至两军对峙的阵前,黑衣侍卫护在身侧。庭燎照亮他的脸。 薛太傅咬牙切齿:郑喆!是你! 郑喆握着竹简,手指理理袍袖:当然是我,您当初谋划陷害我时,怎么就想不到今日。 我自然是想不到,连延林卫你都能借到手,薛太傅目光痛恨地扫视檐下军士,没想到姜虞那小子恨你如斯,竟原来是假象! 我与姜将军之间,不过是有些小误会,大家说开了自然好相处,郑喆问道,我与您之间,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您这样算计我呢? 薛太傅一声冷笑: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怀疑到我头上,还费尽心机设计引我上钩了吧。 郑喆摇摇头:这就是我和您的区别了,平日里那些小摩擦、小矛盾,真不至于使我对您念念不忘。是兄长在归还滕窖书册时顺手帮我整理目录,发现有加了封泥的文书遗失,一查借阅记录,您这才有了嫌疑。 笑话!薛太傅恨恨道,滕窖借出记录那么多,却单单怀疑我?! 当然要怀疑你。 这个声音一出,薛太傅和郁良夫的脸色即使在橙红的火光映照下,都变得惨淡如金纸。 延林卫整整齐齐让出一条道路。 寡人执政的这许多年里,但凡有乱朝纲、祸社稷之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金珠冠冕,蟠龙腰帷,披领挂日月星辰,刀光剑影中,国君被寺人将士簇拥到阵前。 薛太傅脸色绝望惨白。 薛家奉天子之命坚守郑国,是天子臣民,不是我郑国的,历代郑侯都铭记于心。国君道。 薛太傅艰难道:君上难道从来看不见臣为郑国尽的心力?任太傅一职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第35章 国君一笑:前十五年挑寡人的刺,后十五年挑阿喆的刺,太傅对王室忠心耿耿,不仅有苦劳更有功劳。 是我一厢情愿吗?!薛太傅难以置信,郑喆胡乱折腾,心怀不满又不舍责备的人难道不是君上?默认臣下分庭对峙,阻扰改制进程;派郑序宗见天子出风头,将郑喆停职,这些不都是您所为? 郑喆看了国君一眼。 国君笑了笑,并不说话。 薛太傅却在国君的沉默中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怒而仰天大笑三声,好一个郑侯,戏演得入木三分,连我也被骗了! 郑喆默了默,看向藏在薛太傅身后阴影里一言不发的谋臣:郁先生。 半明半晦间,郁良夫面色阴鸷。 听说鹿鸣馆这些日子人丁凋零,您今早回去看它时,有没有想起燕都揽雀楼?您看我时,有没有想起燕世子吕岫? 郁良夫面不改色:二公子何必自谦,吕岫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您可比他聪明多了。揽雀楼收纳天下能人,吕岫想一个不落全居为己用,最终却反而招致祸事。鹿鸣馆同样才子云集,您却从不过问,任由他们昼访公卿夜宿市馆。表面上您不如吕岫活跃,实际上郑都哪家府邸没有鹿鸣馆的耳目、哪家大人不任用几个鹿鸣馆出身的谋臣?论隐忍谋略,吕岫何能及君也。 郑喆叹了口气:死到临头还不忘挑拨离间,沈先生,您对付辰大夫也是一片忠心啊。 柴荆渐少,庭燎火光渐弱,映出庭院鬼影幢幢。 郑国天子二守臣之薛子,庄公四十年,国君下令抄没。 回昆山只是为了借甘泉宫的阵势引灵,你看我后来不也没住那儿嘛,姬疏盘腿歪坐在席垫上,手里一颗果子抛起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甘泉宫破败久矣,野草疯长能有半人高,也没法住人。 郑喆做在他对面,正在批注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嗯嗯,那你后来去哪儿住了?也是秘境? 过奖过奖,我的术法倒还没那么精深,秘境又不是随便谁都能创设的去哪儿了我也记不得,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都模糊不清,大概是树灵侵蚀吧。 郑喆百忙中拨冗看了他一眼。 不过后来感应到神木根系被掘,千里迢迢到郑都寻仇,我记得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神木的本性吧,走出这座山又进了那座,总之要长在深山老林里。 郑喆头也不抬:噫 姬疏啧了一声:你在泮山不也是住的深山老林?再说了,你看我刚到与山齐的时候,像是遭了几百年不讲究生活品质的罪么? 郑喆埋头书写:像。 姬疏简直要拍案而起,怒道:在写什么玩意儿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郑喆放下笔抬起头:名单啊,好不容易拔除薛家这颗毒瘤,不趁机一并除掉关联的顽固派,真是对不起这么好的时机。 姬疏道:嘁,你在这写半天,有人用吗? 怎么没有,就是君上叫我写的,郑喆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口气,满意道,一一列出朝中顽固派的名单,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 没有人比和顽固派斗了十来年的改制派领袖公子喆更合适了。 姬疏忍了忍,没忍住,斜睨他一眼:你现在倒是开心了。 郑喆坦然一笑。 洗清冤情当然开心,但最开心的还是扳倒了薛家这颗王室在郑国安插了几十年的毒瘤。郑序清查滕窖文书发现遗失后,将借阅记录上呈国君,薛太傅立刻受到怀疑。贾生既能伪造官印,和薛太傅之间必有勾结。引蛇出洞的计划是郑喆制定的,借文记室之口透露给郁良夫不日将要清查滕窖的信息,薛太傅很有可能冒险将文书送回。为防万一,滕窖与薛府两处都设了伏。 直到抄没薛府时清出另一本滕窖所属的卷宗,郑喆才明白薛太傅和郁良夫最后的打算这两人担心误入圈套,谨慎起见将借阅的书简分了两批送还。薛太傅从借阅的文书中挑出一份手抄一遍,将抄本混入文书中作为第一批归还,第一批归还时若相安无事才会归还第二批。第二批只有一卷,就是抄本的原件,只说是太傅想留作参考,手抄了一份,上次交错了,特来换回,换书时再携上印了郑喆官印的书简偷偷放还。 延林卫在太庙里逮住的家仆,就是为防第一批还书时突发情况,潜在暗处回府报信的。郁良夫还设置了第二道防线在薛府后院庭燎旁用漏壶计了时,只要超出既定的还书时间,就默认事情有变,立刻将文书投入火焰中销毁。计划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只是他们没想到,郑喆看上去处境危如累卵实际上深得国君信任,反倒是一直与国君同一战线的薛太傅首当其冲受到了怀疑。 薛太傅在惊变之夜连说两遍原来如此,即便当时郑喆还不明白,等到事后国君命他编写朝中与薛家有牵扯的顽固派名单,他也豁然开朗了。 世言郑国君固步自封、循礼法古,朝中以薛太傅为首的旧派贵族是其心腹近臣。二公子喆锐意革新、积极进取,与国君理念不合,政见屡被驳回,只因郑侯爱子心切不愿责罚,每每稍作退让。 原来正好相反。 远山开门进来通报:公子,君夫人到访。 姬疏嘴里叼着果子,跟着远山出去了。 自从郑喆搬到泮山居住,君夫人还从没来看过这个小儿子。郑喆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从前住在与宫城只有一墙之隔的东门巷时君夫人也并非日日都来关心他。坊间总传国君与君后更疼爱二公子,二公子表示全是无稽之谈。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何来更疼爱谁之说。 只是这次郑喆从皋京千里迢迢回都,先是大病一场,又被人冤枉陷害,很吃了一番苦头,没想到君夫人会在一切平息之后登门。 更没想到还是带着这么多礼来探望自己的亲儿子。 龙肝,凤髓,虎骨,豹胎,熊掌,鹿唇,鲤尾,鱼胶,天鹅炙,酥酪蝉......女史还在唱礼。 母亲,郑喆扶额,连声打断,母亲母亲,够了,太多了。 君夫人把郑喆按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在边上,捏着手帕擦眼角: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跟着折腾,听说刚回来就病倒了,远山都进宫好几次请小疾臣。我早想来看看,可当时局势紧张,你父君另有安排,不许我来。君夫人啜泣几声,摸摸郑喆瘦削的脸颊。我可怜的子寿,怎么瘦成这样了...... 郑喆心中默默道,您摸的这还是养回了几两肉的脸呢。 元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遭罪呢!这么多天,他可有为你说过话? 郑喆握住君夫人的手,诚恳道:这局不就是我与兄长、父君联手破的么,母亲别担心了。 为了个薛家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也就你们父子三人觉得值,君夫人十分心疼,侧头问道,若黛,二公子现在身体什么情况? 君夫人倒是会问话,这要是郑喆,也就胡乱一句带过了。 若黛是君夫人培养长成的,对郑喆母子二人都很忠心。 小疾臣之前来过,说还是原来五脏衰竭的病因,之前反复发热、木舌口滞、不哭泪出,都是脏气不充所致,若黛如实陈述,现下有所好转,不过小疾臣说情况不容...... 咳咳,眼神瞟到眼皮抽筋都使唤不动下属的郑喆只好咳嗽两声打断道,其实没那么严重,都是老问题了。再说现在还有客卿先生用方术治疗,效果很好的。 君夫人大约也同小疾臣打听过了,并不惊讶,只是又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我原先还觉得泮山离都城太远,你平日事务又多,往来一趟多有不便,现在看来,叫你远离俗务静养身心是对的。 君夫人许久没见到儿子,甫一见面发现儿子形销骨立,当下伤心万分,立刻命令与山齐的后厨将她带来的膳食野味烹饪了一半,做成丰盛异常的晚宴给儿子食补一番。 食材分量十足,烹饪的肉香飘出十里,暗卫们饿着肚子坚守岗位,谨防一些不知餍足的山林野兽深夜造访。 母子俩用完晚膳,郑喆将君夫人送出山道外。仪驾将起,君夫人撩起一角纱帐,无比忧心地嘱咐:好生静养,不要操劳,听见没有? 第40章 就是要二公子好生静养不要操劳的意思呗。姜洲两手一摊,说道。 清晨有细雨,牛毫一般轻盈飘舞在白日净透的日光里,穿过淅沥的雨幕,泮山青苍挺拔,山风徐徐送来凉意,博闻堂檐角的琉璃风铃叮铃作响。 姜洲与司徒三少立在檐下避雨,不时有人冒雨小步穿过庭院奔来,履靴踏过院里积下的小水洼,在阳光中溅起五色缤纷。带了伞的人行走惬意,走进檐下将伞沿轻轻一磕,油纸面滑落的水滴摔碎在走道里。 抱歉抱歉。带伞的人将伞收进堂前竹筒。 无事。姜洲摆手。 二位何不进堂里坐着,在外面作甚? 司徒三少笑一笑:等主人,观行人。 檐下实际上零零散散站了十来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人闻言哦了一声,进堂去了。 二公子不来,我心里都不踏实,姜洲继续之前的话题,二公子就是改制派的掌舵人啊。 司徒三少望着院门口陆续走进的人群,感慨道:国君变得太快,我心里也不踏实。从前跟着二公子,干的都是忤逆上意的事,为此没少挨我家老头的揍。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姜洲道:变了吗?哪里变了,我看还是那个一碗水端不平的君上。改制这么重要的事交给郑序来主持能行吗?我都比郑序有经验,呵。 这声呵很灵性,司徒三少绷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拍拍姜洲肩膀:你也别给二公子打抱不平了,他这一顿操劳干掉薛太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本来身体就不好嘛。再说了,现在就憋不住,等到二公子都要给大公子打下手的时候,你又如何自处呢? 姜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就事论事!你就说吧,论及改制谁能比二公子更有公信力?让郑序来主持,他能服众吗他?!姜洲朝廊下私语的众人努努嘴:你自己听。 泮山学宫啊,我当年也是这儿的学生,兄台你是哪一届的? 说起来我在念书那阵儿还没有博闻堂呢,大家都在露天广场听先生讲经,哪像现在这帮孩子条件这么好。 若不是今日大公子在学宫召开集会,我真是难得有机会回来探望先生,事务繁忙啊。 什么情况?错了错了,姜洲逮着司徒三少肩膀转了个方向,听这里听这里。 大公子主持,姜将军辅佐,这么个配置,是要指挥咱们去打仗吗? 大公子军旅出身,正经八百的要务没处理过几件,君上将改制此等大事委派给大公子,这不儿戏嘛! 姜洲冲司徒三少一挑眉毛,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 司徒三少摇头道:你再听。 那依大人之见,应由谁主持最为合适?薛dang把持风向久矣,朝中改制新人本就不多,能者更是捉襟见肘,唯今形势,还挑得出一个有出身有功勋能压住场面又有点才干的领头人就不错啦。 是呀,况且大公子只是主持改制进行,又非全盘把握,否则也不会在博闻堂举行集会,召我等前来集思广益。到场的改制派新秀那么多,还怕没有好想法?哈哈哈。 诸位请看,右边那位可是李常任?常任大人弱冠之龄出任要职,为人精明能干做事干练高效,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诸位请看,左边那位可是赵常伯?常伯大人内秀于中厚积薄发,为人稳重正直十分可靠,有他在真是令人安心啊。 诸位再看,前面那位可是尹伯家的公子?尹伯公子面如冠玉芝兰玉树,年纪轻轻就是都城各家闺秀竞相追求的对象,真是令人艳羡啊。 最后一个叉出去总之,有这么多青年才俊从旁辅佐,相信大公子一定可以圆满完成任务。 司徒三少促狭地看着姜洲:怎么样,有的是人替大公子服众呢。 姜洲不服:李子扬?赵常伯?他们哪里行,他们还不如 诸位再看啊!那不是姜洲大人和司徒三少嘛! 哎呀竟然是公子喆手下得力干将姜大人和司徒大人! 两位大人跟随二公子走南闯北在各地实施革新事宜,能力毋庸置疑啊,有这两位大人在,诸位尽可放心啦! 姜洲:......咳! 司徒三少阖上折扇,挠了挠后脑勺。 博闻堂通向院门的小路上行人尽皆散去,院里一瞬安静。郑序姜虞出现在院门口。 大公子晨安!元生啊,真是好久不见!姜将军别来无恙!明笃明笃你小子回来这么久怎么都没找我玩儿! 檐下堂前一群人蜂拥而上。 姜虞难得脱下甲胄穿起常服,宽袍广袖锦衣玉带,倒也是端端正正的世家公子样。 姜洲隔着垒垒人墙对他的胞兄评价了两个字:啧啧。 开会啦,进去吧。司徒三少伸着懒腰,一脚撩起裳衣跨过博闻堂门槛。 博闻堂是讲学堂,北面坐屏前设了主讲席,主讲席下来是一左一右两个副座,堂里整整齐齐排列数十张蒲团。因为是集会,与学员听学倒底不同,每张蒲团前还设了小几,摆上汤壶小碗。 姜洲和司徒三少作为改制派有名的新秀,连推带让被人群大力举荐到了前席。 郑序被国君推上主讲席,姜虞作为他心腹,占了右下首的位置。 左席是谁?司徒三少折扇挡脸,小声问。 以左为尊,左席比右席地位还高。 第36章 面对上座唯一空出的位置,人群里隐隐有私语。 姜洲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一夜之间摆脱顽固派压制,改制新秀们迸发出的生命力犹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到令人心惊的地步,连会前对郑序信心满满的司徒三少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统一租税设立课税官刻不容缓! 被罢免的佐官必须复职,任人唯贤、设立考核! 鼓励经商! 整肃吏治! 发言此起彼伏。郑序在主讲席上手掌向下做出压制的手势,哭笑不得道:诸位稍安勿躁,与会者还未到齐,集会尚未开始...... 姜洲小声嗤笑:不就是把我们早就提过却一直实施不了的又重复了一遍嘛。 一位青年站起来,身姿挺拔玉树临风,正是李常任老生常谈也。改制之目的在于富国强兵,在座所言富国有余而强兵不足。若要提振郑国军队武勇士气,奖励军功设立军爵乃当务之急。 年轻人很有想法嘛,当着大公子和姜将军的面提整顿军旅的建议。 厉害厉害。 不愧是青年才俊李常任。 在座纷纷竖起拇指。 郑序像是很感兴趣,和姜虞交换了个眼神。 又一人站起来,带钩宽松大腹便便,不惑之龄眼角皱纹增生,端得一副方正面孔,是赵常伯臣以为,朝中公卿做派浮夸重言轻行,尤以此前薛dang为最,公卿位重却不作为,甚至阻挡改制进行,减爵禄卑威重也势在必行。 嚯,老而弥坚嘛,这种建议搁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听了得跳脚。 佩服佩服。 不愧是大器晚成赵常伯。 姜洲翻了个白眼:耳熟不?燕国的改革旧策。真会搬东西。 司徒三少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那是,有段时间二公子专门研究燕国改制史,卷宗都被我们翻烂了。 主讲席上郑序倾身对姜虞说了句什么,姜虞看了眼空荡荡的对席摇摇头。 博闻堂里探讨之声不绝于耳,郑序却悠哉游哉不予置评,任由堂下发言。这是有自知之明打算广开言路,还是在等人来齐了才开始?究竟谁这么大面子? 姜洲灵光一现:我知道了! 司徒三少吓得赶紧拿折扇挡住他的嘴,小声道:你知道什么了一惊一乍的? 泮山学宫博闻堂!重要的不是博闻堂讲学历史悠久有标志性意义,也不是学宫桃李遍城号召力强,姜洲两眼放光,重要的是泮山啊泮山! 山脚博闻堂,山腰与山齐。 门口突然骚动,有人穿越遍地蒲团款款走来。郑序一笑,姜虞露出久等不耐的神情,两人站起来。堂里骤然安静,正在高谈阔论的李常任与赵常伯转过身。 我就说这种的事他能忍住不来才怪!姜洲激动地搓皱了衣缘,仿佛终于有了主心骨撑腰一般对李常任露出冷笑,李子扬啊李子扬,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李常任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二公子。 赵常伯也推手下行:二公子。 堂里问候不断:二公子! 郑序亲自走下主讲席,将人迎上左位。 这是郑喆从皋京回来后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再算远一点,或许是自从被贬出都城后的第一次。先后经历停职处置、杀兄指控、叛国嫌疑,都城虽不见二公子,却处处是二公子的流言蜚语。 二公子站在主讲台上,除了脸色苍白一点,还是挂着为众人熟知的温和笑意:劳诸位久候。有他在左席上坐着,台下的发言都变得井然有序,仿佛不敢班门弄斧一般说话一板一眼、缩手缩脚,结尾都要加一句二公子以为如何? 论及改制强兵,二公子不愧为掌舵人,台下千言万语不及他一锤定音。 国君早年将全国划分为二十一乡,处士就闲燕、处工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设置三族主管工匠、三乡主管商人、三卿主管群臣。二公子因势就形,在乡里分设轨里连一轨五家设轨长,一里十轨设有司,一连五里设连长,一乡十连设良人。五家一伍由轨长统领,五十人为小戎由有司统领,二百人为一卒由连长统领,二千人为一旅由良人统领。五乡一帅正好一万人,编为一军由卿统领。全国编三军,国君亲自统帅中军旗鼓。至公子喆,郑国始有三军六卿。 一直以来君父虽不赞同我的主张,但最后给出的中庸抉择还是交给我来办。现在看来你才是对的,如果不信任我又怎敢任用我。设置二十一乡的举动,我曾经参不透其中用意,那日在博闻堂里才醍醐灌顶,原来是一早就为军制改革埋下了伏笔。 与山齐四层书房里,郑喆手执竹简盘腿坐在榻上,和对面的姬疏闲聊。 你现在过的似乎很顺心,想反悔吗?姬疏问。 郑喆不说话。 远山叩响房门:皋阳子、许先生来访。 姬疏看了看他。 郑喆道:是我从前的门客,君父要大刀阔斧改制革新,还需要他们帮忙。 姬疏起身,走过郑喆身旁伸腿踢了踢席垫:坐好。跟谁学的毛病。 郑喆一笑。 改制事宜一旦提上日程,虽是郑序总负责,但郑喆才是最忙的,推荐人才、策略融会贯通、分析方向路线......短短几日,泮山从山脚到山腰这段路上的花花草草都要给车轮鞋履碾成泥土了。 远山若黛一度担心郑喆操劳过度旧病复发,姬疏却认为一朝心愿了结才是真正于身心有益。 生不易一行人看上去也很快就要离开了,老先生回了趟郑都把他落在东门巷客卿府的东西都收拾了齐全,山无鬼则来去无踪早就不在与山齐。郑喆百忙之中还抽空吩咐准备两辆马车,以作一行人旅程所用。 抱溪伏河时时爱黏着若黛,大约是从未在师父身边体会过无微不至、细心周到的体贴,舍不得离开姐姐。 赵四也很可惜,他这人喜欢热闹,与山齐人烟稀少时就翻上屋檐和暗卫们凑一窝瞎唠嗑,抱溪这个爱闹腾的傻小子简直深得他心。但最近还有更让赵侍卫操心的事,都忙得不顾上其它延林卫训出了一拨新兵,按例郑喆可以分得新侍卫,赵头领此时就要承担起挑人的职责。 我觉得还是别从延林卫里选了,姜虞这人心眼儿小,万一安插进他的眼线怎么办?远山大力反对。 赵四蹲在湖水旁的卵石上,同小弟讲道理:又不是直接安排进暗卫队伍,选进来了肯定还要再筛一拨嘛。 不能从城门军里挑吗?飒卫也挺好的,为什么非得在姜虞手下过一遍? 赵四也苦恼:我也想啊,城门军训新兵的百夫长还是我的老伙计来着,给咱的人肯定比延林卫好。问题是从宫城卫里选侍卫是宗室历来规定,你和谁讲理去? 远山非常郁闷,一脚把岸边的卵石踹进湖里。 咚。 赵四也踹飞一块。 郑喆送完访客回楼,经过湖边,对他的两个侍卫安抚道:不必焦心,这一批不用选了,送人来也别收。 远山一愣:啊? 不知为何最近总爱跟着郑喆四处游荡的姬疏从背后冒出来,朝迷迷糊糊的两人眨了下眼睛。 生不易一行人决意启程离开的头天晚上,郑喆收到都城的消息,称齐国因差点步入沈潜设下的引战圈套而大感震怒,认为王室失德奸佞蔽日,欲与郑国结为盟友以固邻里之好。齐使不日将要抵达郑都,国君召郑喆进宫商议。 结盟此等大事,尽管已暮色擦黑,当朝的肱骨大臣们还是匆匆忙忙被拽来议事。不上承明台走百级台阶已是国君最大的体贴了。 齐国很有诚意,据说使臣是带着葛实的头颅前来交好。葛实进了沈潜的圈套欲合谋刺杀公子序,不曾想郑序毫发无损,自己却赔上了性命。众卿一致认为结盟是件是好事,郑齐是邻国也不是邻国,中间还隔着一个燕公,所谓远交近攻,正可守望相助。 事情很快敲定,众卿退散。没有人看见公子喆悄悄进入了燕朝。 燕朝是后宫家眷居住之地。公子喆去见了君夫人,国君也在那里等他。 没人知道那晚三人都说了什么,但后半夜君夫人哭肿了眼睛,国君一息熬出了白发。翌日,公子喆不知所踪。 清晨鸡鸣报晓,城门方开,就有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出了城。 消息中称不日将要抵达的齐使大概是日夜兼程赶来,紧追通告的脚步,白天就要到达郑都郊外。城门飒卫正在清除官道,要驱逐道上马车,为首一辆撩开车帘伸出一只手,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叫飒卫一看立刻躬身放行。 行至第二座城郭,远远能看见乡民夹道,有方相氏油妆抹面在表演傩戏,一时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道路阻塞不得通行,两架马车停在路边。 有人问:什么情况? 正赶上齐使出城吧。 听说这个使臣有些来头,是原来揽雀楼里逃出来的。 揽雀楼三巨头,贾潜徐怀陈缜,齐侯一人占了俩。 一来一回,有人忍不住了:你们两个,这一路倒底偷听了多少?! 扮作鬼神乱舞的方相氏一路向前推进,后面跟出一支队伍夏缦服车打头,束匹礼器在后,是齐国的仪仗。 服车车辕上坐了一个人,戴冠结缨宽袍广袖,是使臣打扮。 这个使臣有点意思,不坐车里坐车外。 一只手撩开车帘向外打量。 马夫也有点意思,是个黑衣劲装的女子。 仪仗队驶近,齐使的脸逐渐清晰嗬,好一张沟壑丛生疤痕狞狰的脸,忒骇人也。 阿青......使臣仿佛在同驾马的女子讲话,但离得有些距离听不清。 郑喆还想探头再看,姬疏一把将他拉回来:人都走远了看什么看,郑序自然会招待齐使用得着你操心吗。一拖半个月非要把改制交代清楚才走,这会儿就别耽搁了。早到昆山早治病!抱溪你还傻那儿干嘛,没看见人潮都散了吗,赶紧走啊! 马车委委屈屈继续上路。 郑喆哭笑不得又坐回来,捧着姬疏塞过来的水囊喝了几口。 那个齐使的脸长得有些熟悉,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仔细琢磨又觉得陌生,哪里像见过的样子。郑喆记性一向很好,见过的人都能留下印象。难道不是见过而是曾经听说过?听说过的长相么?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就不摸了。 继续上路吧。 走过半月路迢迢到昆山去,治好了病还能走过百年漫长岁月到更远的地方。客卿先生说什么来着,循天应情,自然益生。 姬疏靠在身旁正小声哼唱曲调,仔细一听,像是那日游山,赵四在六角亭的湖边打水漂时喊的南方号子。 郑喆微微一笑,他想他是能理解这句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到此就完结了,可能会有两个番外讲讲山无鬼和吕岫的故事?这是作者试水的第一本完结文,经验不足,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更新也断断续续,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大家一路看过来的包容与理解。有任何意见或建议都可以评论区留言,作者会继续努力。然后,接档文是作者专栏里的棋峙,文名待改故事不变,计划全文存稿后日更,希望大家可以移步一观。最后再次感谢读者大大对扣额的包容!鞠躬!!咱们下篇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